“現已查明翠翠乃匈奴細作,此人手握李府令牌,私調李家部曲假戲真做,于安都城郊截殺忘憂公主,待李家部曲事中察覺公主身份,發現事态不對,這才撤退。”
顧渚再次伏地叩拜,聲線平穩:“而今已人贓俱獲,細作翠翠已于獄中伏誅,倒省了陛下聖心憂慮。”
“此案牽連兩百餘人,臣已将主犯姓名列于帛上。”
皇帝忽而拍案而起,玄色衣袍掃落案上的雁足銅燈,“砰”的一聲悶響,連帶着帛書和堆積着的簡牍被擲于地上,燈滅了:“混賬東西!”
“放肆!今日他李府部曲敢為女妓嬉戲就戕害皇嗣,明日是不是就敢為着男寵娈童殺上朕的未央宮來!他們眼中還有無國法!有無朕啊!”
“轟隆!”一聲雷響!
閃電像是行刑者執鞭,将天空的雲層狠狠劈開。經過漫長的凝滞,如鐵騎突襲,雨嘩嘩地砸了下來,暴雨磅礴。
殿中諸内侍宮女皆伏地跪拜,吓得瑟瑟發抖。
顧渚垂眸,透過承明殿锃亮的青磚看見皇帝憤怒到扭曲的臉。
“李蹯!”殿内詭異的甯靜與殿外呼嘯的風雨聲未曾打斷帝王的思緒:“先帝念他前朝貴胄出身,虞厲帝治下亦無劣迹,才破例将典客之職委以重任!命他掌管諸侯及歸義蠻夷等事務,位列九卿之尊。朕登基後非但未奪其權柄,還念其治理有功。多加賞賜,這樣的恩惠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縱使他多次上書妄言儲君之事,朕也未曾責罰!他還想做甚!”
皇帝狠狠踹了腳桌案,逼得自己倒退兩步方才穩住,怒聲道:“勾結匈奴!他竟然膽敢勾結匈奴!”
皇帝氣得氣喘如牛,臉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安福趕忙從地上爬起來上前攙扶,嗓音尖細勸道:“聖上!小心聖體!萬不可為了背主的狗傷了自身啊!”
顧渚垂眼未看,心道:這安常侍難怪能如此盛寵不衰,昨日迎來送往時還口呼親切的“李大人”,今日可就成了“李狗”了。這般看皇帝眼色行事,見風使舵到不留一絲餘地,也隻有将自身榮譽生死皆系于皇帝一人方能做到。
也算令人欽佩了。
皇帝将身體壓在安福肥胖柔軟的身子上,重重咳嗽兩聲,方才喘過氣來。
“聖上!”
門外有内侍來報,尖細的嗓音穿過風雨雷鳴聲:“李家娘子跪在太後的長信宮外不起,為李氏父子叫冤呢。太後差奴婢來問,這李家父子犯了何錯,這李家娘子又該如何處置呢?”
李家男丁皆被收押審訊,女眷悉數禁足府中。誰也不知李家娘子如何沖破看守,竟跑到太後跟前求情。
這内侍是個沒甚眼色的,見殿内無人應聲,又絮叨道:“這雨勢太大,李家娘子跪在雨中怕是……”
他話還未說完,未央宮大殿的門開了。皇帝撇開安福攙扶的手,大跨兩步,猛然踹了那内侍心窩一腳。
縱然這一腳本因皇帝力虛而綿軟,可畢竟是怒極之下,竟然生生将那内侍踹得後退幾步,跌坐在暴雨中。
皇帝攥着門限的指節泛白,他喉間溢出一聲冷笑:“跪!讓她跪着!朕倒是要看看這敢勾結匈奴的膽大包天之徒是否是三頭六臂!怎麼這般悍不畏死!”
那内侍被皇帝癫狂之态吓得面色如紙,不顧心窩疼痛,更不敢撿傘,逃命似的屁滾尿流地回長信宮複命了。
暴雨依舊。
顧渚對皇帝的狂亂反常視若罔聞,隻默默跪着,将散落于一地的簡牍奏疏拾起堆放好,竟被稱得有幾份鬼魅般的閑庭信步之态。
有幾份散開的簡牍上赫然列着“長甯公”“竹箭”等幾字。
顧渚面色如常,隻做未見。
皇帝定了李家“大逆”重罪,稱其“執亂賊謀劃,殘害皇嗣,危害宗廟,悖天犯祖”,李氏父子二人棄市,其餘家眷收孥為奴、籍沒财産,交由繡衣衛查辦。
顧渚稱“喏”,領命去了。
接過安福遞來的油紙傘和大氅,顧渚匆匆踏入雨幕。油紙傘傘架結實,撐住了風雨的狂轟濫炸,也掩住了顧渚唇邊一絲笑意。
帝王心也并非難以捉摸。
這局,又是他賭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