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貴神速。可車隊中拖着向澄這麼大個傷患,怎麼都走不快。
向澄頭戴面幂,端着溫柔娴靜的端莊公主做派,款步進了驿站上房。将将合上門來,她便原形畢露,面目猙獰地扯着念桃給她瞧瞧發癢的膝蓋。
也不知是大巫真有幾分相術占蔔的能耐,還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這号稱“天授醫術的奇才”所給的藥膏果真靈驗非常,方一塗上,向澄便長舒了一口氣。
“這藥膏聞着有股草藥的芳香,塗上既無厚重油膩之感,又無脫皮幹裂的現象,更難得的是,作用甚快、療效甚好,着實有幾分玄妙之處。”向澄拿着那白玉小罐瞧了又瞧,也沒琢磨出其中關竅來,“其中有幾味藥材我實在分辨不出,待咱們重回安都再向勞夫子請教吧。”
念桃正半蹲着身子,給向澄抹藥,聞言鼓着包子臉,笑着打趣道:“勞夫子若是看到殿下如此推崇他人所制的藥膏,定是要痛心疾首,又言殿下緣木求魚、不識好歹了!”
向澄憶起勞夫子撒嬌打滾的樣子,那可真是叫人吃不消,也忍不住“噗嗤”笑了,隻好默念三遍“尊師重道”以表誠心。
她用手虛點念桃:“就你聰明!”
不過托勞夫子的福,向澄的車廂裡備了些常用的藥膏,這令她安心許多。
“這越往南邊就越是潮濕,這可如何是好?”
向澄瞅着自己的膝蓋發愁,按理說,她長居江南多年,剛回安都城時,還猶嫌幹燥。可現今受了傷,又遇大雨,濕意像蝕骨的小蟲,總往她的傷口裡鑽,實在瘙癢難耐。
思竹手腳利落地鋪了床,正忙着給她的床榻周圍撒上白芷粉,又挂上蚊帳。這潮濕之地易生蚊蟲,殿下如今可再受不得一絲額外的痛癢了。
“笃笃!”
房門被人敲響,念桃替向澄理好衣擺,起身去開。
門外,秦王與殷琅二人并肩而立。
向沵手提着個極大的食盒,大剌剌進了門,随手将食盒遞給了念桃。
念桃伸手去接,險些摔了。
向沵惹人厭而不自知,捧腹嘲笑了一番前來接食盒的念桃臂力不足。
他施施然在屏風外坐了下來,晃着手讨要:“賈乙那厮粗心,本王那馬車缺東少西的,小阿狸給為兄點驅蟲的草藥!”
向澄打落他的手,示意念桃取藥給他,轉而問殷琅道:“殷郎中,如今長甯縣是何情形?安都城内,沈家和颛孫蒨皆已緝拿,由廷尉府在審,長甯伯可有何動靜?”
殷琅立于門前抱拳答話:“回殿下,長甯伯未有異動,隻是上奏聖上十餘封奏疏,陳情長甯伯府與此事毫無幹系,要與罪女颛孫蒨斷絕關系。”
“他也倒是果決!”向沵拍拍腰間赤色印绶,将殷琅拉進房内,嗤笑道,“不過長甯伯子孫滿堂,隻孫輩就有二三十号人,想來,也不缺那蛇蠍女一個孫女子。”
一路奔波勞累,向澄腹中實在空空。
都是自家血親,向澄也不拘謹,讓念桃把食盒裡的飯菜拿出來擺上,三人各坐一案,邊吃邊說。
雨勢驟起,窗外雨打在瓦片上,嘈雜得令人心煩意燥。
向澄跨過桌案,搶了向沵一塊燒雞,憂心道:“我們這般前去捉拿他們,會不會太過……草率了嗎?”
向澄實在迷茫,這虎贲禁軍開道,小駕鹵簿,皇家儀仗倒是擺得足了,隻是隊伍緩慢拖沓更像遊山玩水,不似捉拿要犯,這般慢悠悠晃蕩過去,長甯伯要真有反意,早該行動了。
“你就隻管将心收回肚中,寬心養傷吧!”向沵笑着,舀了口肉羹,不知從哪掏出一把折扇搖啊搖,“咱們不過是擺設,顧渚早帶着繡衣衛前去羁押了!如今算來,應該早将長甯伯府上下關押于當地大牢裡了!”
他本就算不上溫潤公子的長相,那扇子在他手中上下翻動,簡直被襯得像隻嗡嗡作響的蠅蟲,晃得向澄心煩。
向澄一把奪過扇子,撫着腰間的驅蟲香囊,連聲問道:“那要我們去長甯縣做什麼呢?我聽說繡衣衛指揮使顧渚向來是個心狠手辣的,可從未有過他撬不開的嘴!”
想起與那顧渚的兩面之緣,說不清怎麼就想同他一較高下,向澄心煩意亂:“待我們到了,怕隻剩下去給人敲磬鐘恭賀的份兒了!”
“怎麼就不是咱們去搶人的功勞?”
“搶誰?”向澄疑惑,“今日你搶了繡衣衛的功勞,明日妹妹我可就該去大牢與秦王殿下相見了!”
向沵挑眉問道:“殷三你說,父皇可有給你下達什麼旨意?”
殷琅早已用完膳,将銀箸擱置在止箸上,答:“聖上隻說要盡力保護二位殿下周全。”
向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皇帝讓她來長甯縣,就是為了讓她出點意外,趕緊死掉,眼不見為淨。
畢竟他一直厭惡于她,又被她挑釁皇權尊嚴,說皇帝想親手宰了她,她亦是不多質疑的。大雨滂沱,死個出行之人最是容易不過,再經曆過大雨一涮,什麼痕迹都不會落下。
一陣冷風順着窗柩吹入室内,燭火猛地瑟縮成一條斜斜的細弱光弧,燭光倒映在屏風上更顯飄搖。
向澄隻覺得自己也是這燭光一般明滅不定。她的手腳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着擺弄,仿若那燈影戲的人偶,被推向未知的暗夜之中。
離京前的滿腔豪情壯志,皆化為了迷茫與無奈。
她反複咀嚼與皇帝的那次争執,難道皇帝是讓她也嘗嘗被架空掣肘的滋味,以此證明他的“權衡”不是“無能”?
“快用膳!”向沵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撫地拍拍她的雙髻,調侃道,“你這般多思多慮,如何能長得高呢?”
又換來向澄一記肘擊。
幾人商量完正事,殷琅才開了門,從侯着的兵士手中接過一個包裹。
他耳根熱紅,顯然是第一次做這種公私不分之事,羞赧道:“此物是吾妹托屬下捎給殿下的……”
他學着殷珞的語氣,艱難道:“……還有宣家娘子的一份,說是聊表心意,盼着殿下去了蜀地也不要忘了她二人,多帶些土儀……”
讓殷琅這般古闆守禮之人,捎這女娘間的親熱話,實在是難為了他,若不是殷珞殷勤地親自為他刷了一月的馬,他也決計不會答應。
至于其他勞什子“共折花枝、共吃甜羹、同遊燈會,再抵足而眠”之類的親密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