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闊,生死一線間,總是叫人生出不合時宜的豪情來。
向澄心中關于死亡的恐懼如潮水般退卻,隻餘下對美的驚歎。各種聲響漸漸遠去,她隻覺好似在赴一場盛大末日。
直到馬蹄漸緩,向澄方才如夢初醒,猶自望着天邊彩霞。
“殿下?”顧渚長“籲”一聲,手掌輕撫馬背安撫,利落翻身下馬,對向澄伸出手,“暫時無礙了,殿下可要下馬?”
向澄颔首,不用他扶,徑自從馬上緩緩爬下來,直至雙腳觸到實地才漸漸回過神來,擔憂道:“地脈異動,我皇兄他們……”
方才情況緊急,她無暇再關注旁人安危,隻盼着家人無虞。
顧渚安慰道:“官路地勢還算平坦開闊,又有堅固馬車可供躲避,請殿下放心,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應是無礙。”
向澄這才心安不少,餘光見顧渚撕下一截衣襟包紮裂開滲血的傷口,連忙上前道:“顧指揮使手傷不便,本宮替你上藥吧……”
顧渚睨她,似笑非笑:“殿下竟有随身帶藥的習慣?”
向澄矜持颔首,自傲道:“那是自然。”
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個精巧藥瓶來,各個不過拇指大小,顯然是特意定做的,她仔細盤點:“這盒裡是牛黃丸,有清熱解毒、鎮驚開竅之效;這袋子中是驅蟲藥膏,功效極佳,蚊蟲蛇鼠都能防護一二;這瓶是保和丸,疏肝健脾,可使食積得化……”
“找到了!”她尋摸半晌,眼神發亮,“這白玉瓶裡,是上好的金瘡藥,止血消腫止痛一步到位,千金不換!”
顧渚接了藥,不急着上,饒有興趣地盯着向澄懷中問道:“殿下這懷裡可是如意乾坤袋不成?怎的裝得下這許多藥瓶?”
“何止這些!本宮随身帶的藥可多着呢!”向澄終于等到有人問起,得意忘形,又繼續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色小盒來,“還有這些,這可是本宮改了方子,特意搜羅頂級藥材制成的烏雞白鳳丸,專治……”
她低頭一看,臉色一僵,又塞了回去。
顧渚見她變臉比巫師祝禱時換面具都快,好奇追問:“這是何物?”
向澄赧然,又覺得這人不懂眼色了:“……治療氣血兩虛的婦人病症最是合用。”
顧渚不覺得談論女子病症尴尬,可見她臉色反複變換十分有趣,不自覺笑出聲來。
向澄氣惱,将盒子魯莽砸進顧渚懷中,道:“既如此,此刻給指揮使補補氣血也正是對症下藥!”
白馬早已找了處水草茂密之地卧地而息。這立了頭功的功臣,悠然地低垂馬首,扯斷鮮嫩的草放入口中咀嚼,聽到二人争論,警覺地轉動耳朵,起身看向二人。
萬物有靈。在這樣的目光下,向澄不禁斂了氣勢,沒好氣地對顧渚道:“沒要耽擱!解衣!讓本宮親自看看你的傷!”
“免得你挾恩圖報,訛上本宮……”
顧渚也不扭捏,徑自褪去一半衣袖,露出肩膀之處的傷口來。皮肉翻卷之處有血珠不斷滲出,顯然是策馬時再度崩裂。
向澄身為公主,金枝玉葉,卻因為曾随勞夫子行走四方,也見慣了傷口的樣子,一言不發,冷靜地替他上藥。
顧渚偏頭,見向澄鼓着腮邊肉的側臉,問道:“殿下為何随身攜帶這麼多藥呢?”
向澄心想,不僅是藥,毒也随身攜帶,說出來不得吓死你!
她自嘲一笑,認真解釋道:“平心而論,本宮除了這投胎運氣尚可,投了個衣食無憂的帝王家外,素來運氣欠佳。”
“且不說京郊受伏、今日地動……本宮出行便沒遇見幾次平安。”她鼻尖圍繞着苦澀的草藥香,輕言,“幼時第一次遠赴行宮,便遇刺客……”
顧渚知曉,便是這次行宮之行,趙夫人連同身邊武婢皆舍身護君而逝,向澄喪母,自此也沒了家。
他不多言。
“父皇走後,本宮在行宮的日子快活卻受限,行宮再寬敞奢華,久居十年也該逛膩了,本宮自然要出遊幾次。”
向澄細數:“一次看人比武招親,被繡球砸腫了腦袋,腫了足足半月才好;一次正遇巫師主持當地豪紳祭祖,他們跳舞祝禱時,不慎将本宮撞到湖中;還有一次……”
她歎了口氣:“還有一次,一吃軟飯的男子騙财騙色了數十個小娘子,娘子們團結一心找人算賬,不知為何把女扮男裝的本宮認成了那負心漢……”
她越想越氣:“你是沒瞧見!那些女娘各個貌美如花,蕙質蘭心,怎麼就瞧上了這樣的公子!”
她憶起那人身量竟真與自己一般高,義憤填膺:“呸呸呸!那哪是什麼公子,就是地地道道的騙子!”
顧渚被她逗得忍俊不禁。身處荒山野地,他身着浸了血的武袍,衣衫半褪,也顧不得講究世家公子做派,席地而坐。
正欲再言,忽見草叢中有黃綠色的星子閃過,在暮色中如鬼火明滅。
他笑意驟斂,脊背瞬間繃緊。屏息凝神再仔細望去,哪是什麼星子——分明是雙山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