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從此以後,他可能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了。”
明秋坐在銅鏡前,拿着梳子将自己幹枯披散的長發一縷一縷的梳順。而銅鏡中所顯現的模糊身影,卻是從鏡中直直的探出了一雙手,這雙手反扣住鏡沿飛身一躍,竟然就這樣飛快地從鏡子裡爬了出來,那是一道高大的成年男人虛影,雖然面目模糊不清,但在他側身時,仍然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俊朗立體的側影。男人伸手,似乎想要去握住明秋身後的頭發,最終卻隻能無奈的看着自己手掌的影子被穿透,他說:“看樣子,老師您根本就不相信他。”
明秋梳頭的動作未停,他淡淡的道:“他也不算是完全在搪塞我。我相信,他以後或許的确很難再愛上誰了,這并沒有關系。我隻是不甘心,他竟然還愛着他。”
“他——?”
這故事可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明朝終于真正的對此生出了些興趣,他問明秋:“怎麼還有一個‘他’?”
明秋說:“是啊。還有一個他。”
“明朝,你知道嗎?如果不是當年見到了他們在一起的模樣,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愛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明朝問:“你感到嫉妒?”
明秋搖頭:“不,我羨慕他。”
“我很羨慕,那個被他所愛着的人。”
明秋對沉厄,始于單方面的保護,本也應當終止于單方面的保護。隻要沉厄安好,對于明秋來說,就已經足夠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明秋認為他與沉厄并沒有相識的必要的原因。——他本就是一個感情缺乏的人。
在明秋的世界裡,他始終都是孤獨一人。他不需要有誰進入他的世界,同樣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的靠近他。孤獨,便是最大的自在。——在明秋未曾見到沉厄看着木長臻的眼神時,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我還記得,那是在一間客棧。他們兩個,在客棧外面打架,我就坐在二樓的窗後看着。其實他們動手,根本就心不在焉,不過隻是想要找個借口相見罷了。”
回憶起那一天,明秋忍不住的輕輕笑了一聲,“那天下午的陽光,可真好啊。天好,襯得人也閃閃發光,他就那樣看着他,眼睛裡好像看見了整個世界。那一刻,那個他看着的人心動了,我這個看着他的人,好像也心動了。”
“多希望他這樣看着的人,能是我啊……”
梳頭發的力道一時不慎,木梳齒上便扯斷了幾縷發絲,明秋垂眸靜靜地看,其中竟還夾雜着兩三根白發。
明秋忽然感到了煩躁,他雙手一用力,直接将那木梳折成了兩半,用力的砸在了地上,“明朝,現在的我,是不是很老?”
修行之人駐顔從來都不是難事,明朝雙手的虛影輕輕地按在明秋的肩上,他道:“您的容顔永駐。”
明秋搖頭:“回不去了。”
令亡者複生談何容易。他終究是血肉之軀,招魂損身,養魂折壽。這十年來,明秋一點一點看着自己精神消耗,容顔蒼枯,一個人獨處時,他的确可以不在意、無所謂,可是到了沉厄的面前,他終究還是會感到焦慮和難過,——尤其在沉厄喜歡的人,是那樣風華絕代的情況下,極度的焦慮甚至可以演化成自卑,令明秋心煩意亂。
望着鏡中人那張頹敗無神的面孔,明秋一瞬間幾乎想要将那銅鏡也一并砸了。他疲憊的揉着眉心,似乎是在同明朝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好像已經記不清,自己從前是什麼樣子了。”
明朝不疾不徐的道:“您會再見到的。”
明秋淡漠道:“你有什麼辦法?”
明朝微微笑了笑,說:“現在還不确定,但是可以先讓人去獵幾條鲛人回來。如果有用,自然皆大歡喜。”
“鲛人?”
鲛人入海為魚尾,離海則化雙腿,壽命普遍要比人族長,不論男女俱是相貌不俗。傳說,吃了鲛人的血肉可以延年益壽,用他們煉制丹藥,成功了的話甚至可以有返老還童、青春永駐的奇效。于是,千年之前,不論是修士也好,人間的帝王權貴也罷,捕獵鲛人之風盛行,近乎使得鲛人滅族,最後鲛人們在一位新的首領的帶領下,一面反抗,一面向着更深、更危險的海域遷徙,那樣的地方對于鲛人來說,或許隻是生存環境較為惡劣,但對于人族而言,卻是難以觸碰的死亡境域。隻要鲛人不上岸,處于那片海域,任修為再高的修士,行動前也得先深思熟慮一番。
“還是算了吧。”明秋對此興緻并不高,他道:“幾千年前的事情了,誰知道幾分真幾分假?何況這數百年來,鲛人已絕迹于修真界,沒準又遷徙到其他什麼地方去了呢。為了我這點小事大張旗鼓,實在沒必要。”
“再者說——”
明秋思索道:“我看書上說,一個人要是喜歡另外一個人,不論他是什麼樣子,都不會改變心意。換言之,如果不喜歡的話,那麼那個人哪怕長得再好看,應該也是無濟于事的吧?”
明朝“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他問明秋:“老師,你知道為什麼,坐懷不亂能如此流傳嗎?”
明秋顯然從沒關注過這些。他問:“為什麼?”
明朝不無刻薄的道:“因為少見。”
明秋:“……”
明朝諷笑道:“若是人人都能坐懷不亂,還有什麼可值得稱道的?如果不是見色起意,這世上又何來的一見鐘情?——你喜歡的那個人,當年為什麼獨獨喜歡‘他’,難道不正是因為‘他’的臉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