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回來了。
那個會打人的漢子,回來了。
青木兒倒吸一口氣,心髒怦怦響,他猛地起身想逃,腦袋撞到轎頂發出好大一聲響,他被撞得頭暈,一旁的大公雞吓得想飛出花轎,被踩住了翅膀,沒飛出去,在花轎裡撲騰。
然而這麼大的動靜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隻因來吃席的人都跑到小院外邊去看多年未歸的趙炎了。
方才人聲鼎沸的小院,霎時間隻剩一頂沉默的花轎放在中央。
這時,突然有一個小哥兒蹲在花轎前,隔着紅簾歪着腦袋看他。
“哥夫郎,進新房。”小哥兒說。
青木兒愣了愣,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掀開紅簾,他在轎子裡蹲下,抱起那隻掙紮的大公雞,輕聲問他:“你怎麼不去看?”
小哥兒想了一會,蹲着走近了幾步,軟軟地說:“阿爹說,讓我和姐姐帶哥夫郎進新房。”
青木兒不是真夫郎,對趙家有什麼人壓根不清楚,但從小哥兒的話裡知道,這應該是趙炎的弟弟。
沒想到,趙炎會有這麼乖的弟弟。
“我不鬧人。”小哥兒小聲補了一句。
青木兒方才緊張得快要跳出口的心逐漸落回原處,他一個在勾欄院長大的清倌,哪裡懂什麼成親的規矩,此時聽那小哥兒如是說,心想肯定是趙家阿爹安排的,既如此,不如聽小哥兒的。
他抱緊大公雞,伸手抓住轎簾,頓了一下,一把掀開。
那個乖巧的、腦袋上兩邊紮着小團發髻的小哥兒就蹲在面前,呆呆地仰頭看他。
青木兒抿着嘴沖他笑了笑,那孩子也沖他笑了笑,他微微矮身,朝花轎外剛伸出一隻腳,外邊便傳來了聲音。
“哎喲!先别哭了,兒子回來是好事,掉眼淚可不好,裡頭還有新夫郎等着呢,誤了吉時就不好了,正好趙家相公回來,不如先拜堂把夫郎送入新房吧!”是張媒娘。
剛伸出的腳,倏地收了回去。
轎簾放了下去,回落的心又一次升起,青木兒坐在花轎裡,揣揣不安。
那個蹲在花轎前的小哥兒被人抱走,随後,便是一個相當高大的漢子站在花轎前,那漢子腰間紮了一條紅腰帶,花轎矮,他往上看不到漢子的臉,但從漢子垂在褲邊那隻手來看。
隻一拳,他就會死。
高大威猛的漢子帶來十足的壓迫感,死亡的恐懼盤旋在上方,青木兒慌亂地往後退,可花轎太小,退無可退之際,他忽然想起張媒娘路上說的,要蓋紅蓋頭。
青木兒破罐子破摔地想,蓋上看不到,也許就不害怕了。
他手忙腳亂地剛蓋上紅蓋頭,花轎前的漢子就一把掀開了紅轎簾,在所有人的調侃下,轉身背對着他蹲了下來。
青木兒這時才看清漢子的身量不僅高,背還闊,就是頭發很亂,一半用紅布紮起,一半散在肩,發尾淩亂翹起。
他看着面前寬闊的背,手足無措,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人要蹲在他面前,接下來他要做什麼,也不知道。
趙炎也不說話,就這麼蹲着。
氣氛一時僵住。
“新夫郎害羞不肯落轎呢!”張媒娘适時喊了一句,朝青木兒使了個眼色,然而青木兒沒看到。
因為他聽到了趙炎低沉的聲音。
“上來。”
青木兒懵了好一會兒,小聲問:“上、上哪?”
趙炎不明所以地往後瞧了一眼,他本是疑惑的目光,卻因眉骨凸出,眼眸深邃,導緻他那一眼很是淩厲。
轎子裡的青木兒吓得差點掀開蓋頭逃跑。
趙炎雖看不到小夫郎的表情,但能看到他往後挪的架勢,想必是看到他害怕了,他轉回頭沒再多看,繼續說:“背你進去。”
“不、不用……”青木兒連忙拒絕,卻被走過來的張媒娘打斷了,張媒娘說:“漢子背夫郎,日子多美滿。新夫郎别害羞啊!”
說完張媒娘扯了扯轎簾,抱走青木兒手裡的大公雞,低聲說:“快!”
青木兒咬了下嘴唇,戰戰兢兢地爬上了趙炎的背,他不好意思摟趙炎的脖子,隻好把手放在趙炎的肩膀上,即使隔着衣裳,他也能感受到趙炎身上傳來的溫度,熱得他無措。
他挪了一下手,用掌根貼肩,然後撐起手臂,默默拉開了他們相貼的距離。
趙炎背起新夫郎第一個念頭便是太輕了,别說背,讓這小夫郎坐在手臂上他都能單手抱起。
青木兒隔着紅蓋頭去瞧周遭看熱鬧的人,模模糊糊的,人其實不多,卻讓他覺得心慌。
拜了堂,那就真要給别人做夫郎了。
他斂下雙眸,不再看。
随着一聲“禮畢”,青木兒被送入了新房。
按照吉山村的風俗,新夫郎不用出來敬酒,隻用在房裡等着,等到外頭酒席散場,吃席的人都走完了,他才能出來一塊吃個飯。
不過新夫郎走了一天半的路,路途辛苦,這點子規矩可以不用守,等趙炎從新房出來,周竹捧着簸箕等在外頭。
周竹小聲和趙炎說:“你去敬酒吧,我給清哥兒送些吃的。”
趙炎垂眸看了一眼簸箕,簸箕上放着兩盆菜一碗湯一碗飯,葷素都有,他“嗯”了一聲,走去敬酒了。
周竹微仰頭看着趙炎的背影,也不知道這小子多年不見,竟然長得這麼高,長高不說,還比之前話少了,看着又冷又兇,也不知道和新夫郎能不能好好相處。
他歎了歎氣,捧着簸箕進房。
青木兒坐在大紅床上,這會沒有大公雞給他抱,隻能抱着包袱布,他僵着背坐得筆直,即便房間裡空無一人也不敢放松。
實在是趙炎給他的感覺太過兇悍,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保證自己不被發現是假夫郎。
此時門開了,緊繃的青木兒猛然坐起,他站在床邊,不知該做什麼動作。
“别緊張,阿爹給你送些吃的。”周竹把飯菜放到桌子上,溫聲說:“趕了這麼久的路肯定累了,一會吃完,先睡一覺,外面沒那麼快結束。”
青木兒攥緊身前的衣服,愣愣地點了點頭。
周竹偏耳聽了一下外邊的動靜,随後快步走到青木兒面前,從袖子裡掏了個小瓶子塞到青木兒手上,壓低聲音說:“要是覺着疼,就給趙炎,讓他給你擦一擦。”
話了,周竹見青木兒懵懵懂懂的,又小聲問:“出嫁前,你娘親可曾教過你?”
瓶子裡是什麼,青木兒最明白不過,他可是聞着這些東西長大的,這種香味,隻要他聞一次就能說出這裡邊的香味是什麼。
“知、知道。”
因着這小瓶子,青木兒怔然許久,連周竹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直到飯菜香撲鼻才讓他驚醒,他紅着臉把小瓶子丢到枕頭邊上,含羞扭過身,不敢再看。
他掐着蘭花指把紅蓋頭掀開,本想一把拿下來,思及如若有人進來,怕是來不及蓋上,最後隻掀了一半,挂在腦後。
外頭還在喝,聽起來很熱鬧,一般愛喝酒的人也愛猜拳,聲音高亢,若趙炎是個酒徒子,喝醉了,以趙炎好打人的習性他今夜怕是要挨打,但青木兒靠在窗邊聽了許久都不曾聽到趙炎的聲音。
這讓他稍稍安心,他坐回桌前,看着簸箕裡的菜,急促地咽了咽口水。
哪怕是在梅花院,他吃飯都沒有吃過超過三塊肉,擺在他面前的,确實整整兩大盆肉,還有湯和米飯。
院裡管事怕他們吃胖讓客人不喜,飯食上的規矩很是嚴苛,米飯不能超過五口,肉菜不能超過三塊,素菜倒是多一些,但也不能多過五筷子。
多了,就得三天不能再吃任何東西,還要挨掐,專挑軟肉掐,這樣不會讓身體留疤。
一頓飯不用一刻鐘,狼餐虎噬,連一滴湯汁都不曾留下。
吃得急,青木兒打了個長長的嗝,彷佛要把他這些日子吃過的樹皮味都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