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時常覺得她沒死,我時常在做一些事情的時候都會想到她。
比如我太想她的時候會模仿她生前的行迹,我想把她做過的事情都體驗一遍,試着構建感同身受這個東西。有一次我在浴缸裡慢慢沉浮,腦子裡想着的卻不是她死後的樣子,而是那張校園時期就漂亮的無法無天的臉蛋兒。
畢業後她染過銀發,夏天傍晚穿了個白色長袖t,低着頭弓着腰去摸一隻黑白的流浪貓。她才像是漫畫裡走出來的人,女生男相,少年感十足。我用相機抓拍了一張,還随手發了微博,因為側臉太驚豔,這張照片還在網上小小的走紅了一把,很多人拿來當微信頭像。
後面我怕何書韫不高興,就把微博删了。她不甚在意,一邊調笑說自己像個非主流,一邊讓我把照片發給她,還說遺照要用這張,既不用放大自己的臉,别人也看不清。
可是這樣的願望她沒有實現。
她曾經一度因為自己的容貌而陷入長期的自我厭棄,不願意照鏡子、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戴口罩,有時候在我面前都要遮遮掩掩說是長痘了見不了人。
藥物給她帶來的是邏輯思維的遲鈍吧,這種為不出門找借口的謊言卻又信手拈來。
她總是服用很多藥物,中間因為常年服藥變得身材走形,肥胖臃腫。她還很開心的跟我講,說這樣就不會有人一直注意到她的臉了,因為沒人會對一個邋遢的胖子有興趣。
她剛畢業的那兩年裡,陷入了完完全全的自毀模式。
而我一切的安慰性言行都是徒勞。我能做的隻有陪着她。
她去世前近兩年的狀态還好一些,那時候容貌焦慮減輕,依舊不愛和人打交道,找工作的過程是旁人難以想象的艱難,除了長得漂亮,在社會屬性嚴苛的條件裡,她幾乎沒有任何優勢。
和人打交道艱難,她的視角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動物身上。
何書韫閑暇時會去喂養一些流浪貓流浪狗,她無家可歸時就用媽媽留下的錢租了個小房子,在裡面躺着,隻是躺着,不定期去醫院,不定時的吃藥,定時定點的投喂流浪毛孩子。
她在那個小出租房裡自殺過一次,那大概是她第三次自殺,原因是她在小區樓下喂養的一隻長毛三花處于發情期,把一個路過想要逗弄它的女人的臉撓花了,三花妹妹撓完嗷一嗓子就跑了。女人氣急敗壞的找物業查監控,最終在裡面看到了一直喂養它的何書韫的身影,一頭白毛非常好找。
怒火終于找到了發洩對象,毀容女士一氣之下把何書韫給告了。
何書韫飛來橫禍,我是坐淩晨的飛機趕回上封的。
我這小半輩子隻做過兩次淩晨的飛機,這是第二次。
羅賦生給我們找了業界最好的律師,那場官司持續了半年的時間,最終以被告人和流浪貓在法律上構成飼養關系,以何書韫女士賠償原告十八萬八作為了結。
那是何書韫中學畢業後第一次向已經另組家庭的何建鴻聯系,何建鴻當時還算有點良心,不知道是怕丢人還是怎麼,二話沒說就把錢彙了過來,出庭時連人影都沒見着。
何書韫在這方面吃了大虧,可還是不改仗義出手的毛病,隻不過再偷偷喂養流浪貓流浪狗的時候她懂得了全副武裝,要麼一身黑帽子口罩墨鏡,要麼就是一身白帽子口罩墨鏡。就算監控拍下也是無人可找,再加上何書韫這男女混相,稍稍一上妝就難以辨認。
官司打完兩周左右,何書韫就自殺了,吞了八盒佐匹克隆五盒思諾思,我比醫護人員先一步趕到何書韫身邊,她和自己的嘔吐物排洩物混合着一起在地面上躺着,空了的藥盒子在客廳的木家具上擺的整整齊齊。
她将自己反鎖在了屋内,消防員破開的門。
現在想想,當時真應該在她手上也裝個監測器。
如果不是放暑假我想提前給羅賦生一個驚喜,剛落地上封,攝像頭的移動提示就發了消息,我看着她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意識全無,一邊提着行李打求救電話一邊往何書韫那裡瘋跑。
所以,你怎麼能留得住想死的人?
即使知道裝了監控又能怎麼樣呢?如何呢?
我沉浸在和何書韫的回憶裡,身體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了起來,拽的我胳膊生疼,完全是憑蠻力将我撕扯起來的,像徒手熏撕雞那樣不費力氣。
我一手迅速抹了把臉上的水,大喘了口氣,驚魂未定下還不忘對着來人露出一個濕淋淋的笑:“程……”
程祁用這輩子最兇的語氣吼:“你他媽在做什麼?!”
“我……隻是……”
“想死?想跟着何書韫一起?”他怒不可遏的去摸浴缸底的水塞,用力一拔,漫溢的水位線呼噜噜的旋轉下降,又将一把拽出深埋浴缸的淋浴頭關上:“這水幾度?你是要凍死自己還是溺斃自己?”
我看着他西裝袖子上浸透的水,笑不出來了,他臉上好像還有汗……
程祁,你又是趕回來的麼?
我又擡頭看了眼角落的攝像頭和沒拉的浴室簾,了然了。我習慣性的、讨好的去拽他衣服的一角:“……對不起啊。”
我知道那種通過監控眼睜睜看着别人要死的心情,我很抱歉,也成為了讓别人時刻提心吊膽的廢物。
何書韫曾說,她不想再做個廢物。
我罵她說傻話,怎麼有人會願意為了廢物提心吊膽?她分明是愛她的人眼裡的寶貝。
可如今到了我身上,我真切的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因為廢物才會總是讓人提心吊膽,會一直是個麻煩制造者。
程祁深深的盯着我,氣息紊亂急促,額頭上還有因為着急趕過來沁出的細密的汗珠。
他去衣帽間拎着條浴巾丢在我濕軟塌的腦袋上,動作有點粗暴的在我腦袋上揉搓幾下後裹住了我濕透的肩膀,後又從浴室櫃裡取出吹風機,不由分說的開了最大風往我頭上招呼。
我吃了一嘴濕發,剛要抗議,就從鏡子裡看到他血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嘴唇,太陽穴的血管猙獰的凸顯出來,他在極力克制着什麼。
我閉緊嘴巴,不敢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