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叩門聲。
“您好,請問這裡是布朗夫人家嗎?”
爬滿黴斑的斑駁牆體之中嵌了一扇被漆成青灰色的門,門背後傳來一陣叮鈴哐啷的動靜。這之後是一聲尖銳的反問:
“怎麼,你又是哪位?”
微微透光的貓眼暗了下來,一雙眼睛正透過那個渾濁的孔洞審視我這個不速之客。
警惕,懷疑,反感。
我隻不過稍微頓了一頓,那幾乎毫無隔音的牆内就傳出了一聲幼兒尖銳的啼哭,那個聲音又提高了聲調:“什麼都不要,水電剛剛交過,我們也不辦貸款!”
“我是韋恩企業旗下瑪莎赈撫基金會的員工,布朗夫人。”
我揭下頭頂的黑色鴨舌帽,把工作證和文件夾打開,舉到貓眼前向她示意。那道門終于猶疑地開了條縫,不過還是有類似酒店的那種安全鎖鎖着。一位顴骨十分突出的高個子女士站在後面,接過文件翻閱。
我順勢解釋道:“您之前應當已經收到了一筆撫恤款,并且獲得了長達半年的經濟支持?我是來進行後續跟進調查的。考慮到布朗先生和您還有兩個孩子,我們還有一筆額外的育兒撫恤可以提供……”
她松了口氣,掃視了我的全身,然後不置可否地合上文件夾,卸下安全鎖進屋。我在玄關遲疑了一下要不要換鞋之類的問題,随即又為自己該死的慣性思維發笑:這個破舊公寓裡顯然不存在那些屬于富人的講究。
布朗夫人嘀咕道:“之前他們派來的還是個面善的姑娘,真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換成個毀容的莽漢,老娘差點就掏槍了。”
……
“咳!”仰仗布魯斯良好的聽力,我一字不差地聽見了她的“腹诽”。
瑪莎赈撫基金會确實會定期安排随訪,包括電話調查與上門拜訪,頻率從月度和季度,逐漸發展為半年至一年。我跟提寶提了一嘴之後,他操作了一下,讓我頂替了某個“面善姑娘”的一次工作。
“跟之前一樣,沒什麼好說的。”布朗夫人說,“瑪莎基金會确實幫了大忙,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我蜷在他們家搖搖欲墜的一張破沙發上記着筆記,之前的随訪文件散在小桌上,被一杯冰涼的白開水壓住一角。我出于禮貌抿了一口,然後就再沒動過那個缺角的玻璃水杯。布魯斯脆弱的腸胃并不适合攝入任何低溫液體,而熱水通常隻有唐人街上的餐館才會主動提供。
确認了我的身份後,布朗夫人尖銳的敵意削減許多。她的丈夫理查德·布朗曾在阿卡姆瘋人院醫療部就職,死于一年半之前那場小醜帶領下的瘋人院大暴\\\\動。在阿卡姆就職意味着高薪與高危共存,布朗一家曾經也是高檔住宅區的住戶,直到家中的頂梁柱垮塌,布朗夫人帶着兩個孩子被迫搬到了這棟逼仄的單元樓,靠着微薄的工資、存款與救濟過活。
她白天與晚上接了不同的兼職,我的來訪恰巧挑選了一個她回家看顧年幼次子的休息區間。
屋子裡到處是孩子的痕迹。獎狀,塑料玩偶,散落的劣質積木,球鞋與小号棒球衣。布朗夫人注意到我在看那個小獎杯,頗為自豪地介紹道:“那是查理的獎杯,他很有天賦。查理在哥譚公學上三年級了,等下我還要去接他。”
布朗夫人絮絮叨叨地回憶,回憶到某個時間點的時候,她突然陷入一種激動而憤懑的顫抖。
“查理,我的小查理……我早說了那不是個好地方!但是瑞克在這行找不到更高薪資的工作了,那時候小查理正要升學……”
“查理要升學,我還懷着孕,去那個鬼地方工作還能有機會搬到更安全的住宅區……但是全完了!完了!那群天殺的瘋子,白癡,怪胎,綠毛泥巴和蝙蝠怪!”
“女士,請冷靜一下……”
“瑞克死于電擊!他死于電擊!他們說蝙蝠俠也在場,你能相信嗎?你不必知道這件事……你不明白,你沒見到他多麼痛苦!”
我感到呼吸困難。
“我很抱歉……”
布朗女士次子尖銳的哭嚎再一次響起,打斷了她語無倫次的指控。
“也許蝙蝠俠盡力了……”我幹巴巴地說。
“那又如何?”布朗夫人斷然反問。
她起身快步走開,去安撫年僅兩歲的幼子。
我端起那杯冷水,咽下一大口。水流順着食道進入腹部,我感到全身的髒器都被冰得哆嗦了一下,逐漸升起的是一種熟悉的緊縮式疼痛,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把我的胃向上方狠狠拉扯。
匆匆折返的布朗夫人向我緻歉:“為我剛剛的無禮,非常抱歉,先生。”
“沒事。萊特,叫我萊特就好,夫人。”
她有些後怕,為自己沒能遏制住脾氣,險些得罪了瑪莎基金會員工而後怕。她無法通過我的外表和言語上的幾句虛與委蛇推測出我在基金會中的地位如何,但我文質彬彬的談吐大概給了她一種來曆不凡的錯覺。
我的英文口語如今帶着獨屬于蝙蝠俠的陳述口吻,時不時還會不由自主地冒出阿爾弗雷德的英式“拿腔拿調”——前者是我有意模仿直到習慣,後者則是我口語交流的主要對象……再加上我由于語言不自信,喜歡使用簡單的短句,乍一聽确實十分唬人。
我朝她露出了一個安撫性質的微笑,這令她松了口氣。
布朗用手撩了一下她那頭微卷的長發,吐露出了語氣最溫柔、音調也最能彰顯她女性魅力的一句話:“那麼……萊特先生,您剛剛提到的教育補助仍是有效的嗎?”
……
我踏出那間公寓,重新戴上鴨舌帽,壓低了帽檐。布朗夫人倚在門框上熱情相送。
我緩步走下樓梯。小醜坐在樓道出口的扶手上,晃悠着一雙細瘦的腿。他用手搭起涼棚,遙遙回望布朗家的方向,頗為感慨地說:“布魯斯真是個仁慈的男孩,不是嗎?”
小醜從扶手上跳下,跑了兩步趕到我前面,然後倒着走路,與我始終保持面對面。他捏起嗓子學着布朗夫人的聲音:“你什麼都不明白,你又沒見過他多麼痛苦——哦,小蝙蝠見過,小蝙蝠不僅見過還被電過,但是可憐的理查德還是死了,嗚嗚。”
小醜掏出一塊白手帕擦拭眼角。
他再次變換了嗓音,學着我磕磕巴巴地說:“蝙蝠俠盡力了!哦好的,其實,其實我在撒謊,蝙蝠俠沒有盡力,因為……唔呵呵呵哈哈哈哈!因為我不是蝙蝠俠!”
布朗夫人有意隐瞞了一些事實。我回想着那間小公寓的陳設,有很多地方原本擺着相框,後來又拆掉了。她沒有她自己說得那麼為死去的丈夫感到痛徹心扉,至少現在不是。她是個堅強的、已經走出陰影的女人,她浮誇的表演是為了博得我的同情,從而試着獲得更多福利。對于一個母親來說,這麼做無可指摘,甚至可以說充滿了普通人的生活智慧。
“喬伊,喬伊寶寶,你試了幾次?你喜歡斯特蘭奇醫生嗎,哦,我說的不是DC的,是那個奇異博士……他試了幾次?猜猜如果是布魯斯在那裡,他會試上幾次?”
“有沒有一種可能……一千四百萬分之一的可能,可憐的理查德是活下來的?”
還有幾個昭然若揭的訊号:陽台上挂着一件男式大衣,茶幾上擺了一個小巧的煙灰缸。那個男人尚未完全入侵布朗一家的生活,但顯然,他并不是個偶爾來往的過客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