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布魯斯聽到自己說，“你到底在隐瞞什麼？你在害怕什麼？你要告訴我，讓我們幫你。”

“你在害怕墜落嗎？沒有關系，我能——”

接住你。

“布魯斯……”

他的鏡像用一種他自己從來不會使用的語氣包容而無奈地輕聲喚他。

“沒有用的，布魯斯。就算你提前知道了，又能夠幫上什麼忙呢？”

那張臉，那張布魯斯·韋恩了如指掌的他自己的臉在一瞬間變得模糊了。這不是喬伊，喬伊的臉上有一大塊疤，布魯斯這麼想着，那張臉的左側便突然出現了一塊腐蝕傷，短暫地令布魯斯看清，而後重新歸于模糊。

他沒有……不該有這麼深刻的眉心褶皺。他肯定不超過三十歲，一個年輕人，但是也并不幼稚。他要比提姆大上幾歲，約莫和迪克一個年紀。

于是那個臉上多出一塊傷疤的布魯斯·韋恩向着一個更年輕的方向悄然改變了，清晰——模糊——清晰——

說真的，布魯斯自己的臉也并不老，一個男人在三十五歲恰可以稱得上是風華正茂。蒼老的，是他那副皮囊遮不住的東西，就像耀眼灼熱的岩漿從地表破損的罅隙裡不可阻擋地奔湧而出。假如安排得當，一個百歲老人也可以不蒼老。叫人老去的不是時間，而是重擔，是生離死别、無力回天。

絕大多數人在他們知天命的年紀，或者更老的時候失去雙親。很少有人送别兒子，同樣很少有人送别摯友。布魯斯很罕見地把這些橫跨在一個人漫長的七八十年裡能夠湊齊的失去都早早集齊了，并且順序還可笑地颠倒。他先失去父母，再目送知交堕落成無可救藥的惡棍，然後失去兒子，現在又失去了一個本可以交心的朋友，你要說他老得快死了，也是蠻合理的。

“布魯斯……”

“别逃避話題，布魯斯。”喬伊說，那聲音也随着他的面貌一刻清晰一刻模糊，“别逃避我。”

布魯斯知道他将要說什麼，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曾經說過什麼。他們腳下突兀地出現了一條溝，不到兩米寬，淺淺的能看到底。他們兩個，肩并肩地站在一堵牆的頂端，好像一對剛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雙胞胎，或者難兄難弟，之類的。

這可不像那個笑話說的那樣隻是一條淺溝啊，布魯斯不合時宜地想。

小醜嘻嘻笑着出現在喬伊的左手邊。

給我閉嘴。布魯斯冷漠而不容置疑地在腦中下令。在我的夢境裡，我還是得有點特權的吧？哪怕有些東西改變不來，至少這個還是可以的。

于是小醜安靜地站在那兒，笑得發抖卻無聲無息，像個傻逼。

喬伊左看看右看看，朝着布魯斯行了個俏皮的紳士禮。

“您先請喽，老兄？”

布魯斯朝他點了點頭。這就是沒法改變的固定節目之一。他沒穿蝙蝠裝，而是穿着那身格子睡袍，赤着腳朝對面使勁兒一跳，那道窄窄的不到兩米寬的溝，在他騰空的刹那突然拉長、加深，變得無法逾越、深不見底。滞空的布魯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寒冷刺鼻，從深淵裡蒸騰而上，飄飄渺渺地伸出許多無形的觸須，把他緊緊裹挾了，向下拉扯。

無數個夜晚他飛躍在哥譚上空，身下是一條條熟悉的街巷，這氣味也不止一次地入侵他的超常敏銳的感官。嚴寒中帶着點潮濕和些微腐爛的味道，能說那是哥譚嗎？

不，那是……

死亡。

那是死亡的氣味。

……

布魯斯帶着一身的死氣扒住對岸。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把自己拉上去，就像往常一樣。

他站上去了，也像往常一樣。

布魯斯·韋恩回過頭來，望向他的來處，一道深壑橫亘于他們之間，死亡的河水咆哮其中，奔騰翻湧，滾滾而去。布魯斯恍惚地想，原來他飛躍了如此之遠，遠到把喬伊早早抛下，遠到聲不相聞、觸不相及。

布魯斯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支手電，筆直的光柱打向對岸。

小醜爆發出一陣大笑。

喬伊的話言猶在耳。他說他既不是蝙蝠俠，也不是小醜——他不會想着用荒唐無稽的辦法去拯救一個瘋子，也不會畏懼跨越那條線。

“你們顧慮太多。很簡單但是你永遠都做不到的解決方案，我來替你做。”布魯斯臆想之中的異鄉人朝他點了點頭，那張臉上開始詭異地生長出一片一片黑色的鱗，喬伊痛苦地半跪下來，撕扯那些鱗片或是甲片，但是一扯開，與他血肉粘連的黑色鱗甲就會帶下一片臉皮。喬伊凄厲地慘叫一聲，而那塊皮開肉綻的區域在很短的時間内又重新覆蓋上了新的鱗甲。

漆黑的、光涼的、兩角尖尖。

那是一個根植在血肉中的蝙蝠頭盔。

“我來替你跨過去。”喬伊說，蝙蝠頭盔似乎在吸食他的血，他的聲音因此而顯得艱澀、喑啞，無限接近蝙蝠俠。“我來替你殺了他，然後接受懲罰，也就是說，我再替你去死。”

一番語畢，疤臉男人猛地鎖住身邊小醜的雙臂，帶着那開懷大笑的瘋子一起，朝萬丈深淵與深淵地下奔流的冥河一步踏出！

“不！”

布魯斯·韋恩身無長物，他向死亡的虛空探身，似乎想要一同躍下，但是臉上一陣古怪的刺痛和麻癢阻止了他。

他伸手一摸，是黏膩的血與汗，以及某種爛熟于心的冰涼堅硬的觸感與輪廓。蝙蝠頭盔在喬伊殒身之後重新從布魯斯的臉上長了出來。

蝙蝠俠猛一回頭。他身前是波瀾壯闊的冥河，身後是一片浩瀚無垠的虛空。此時此刻，虛空之中卻浮現出了星星點點的霓虹。

哥譚城光輝絢爛，一片無言的靜好。

……

“哔哔哔哔哔哔——”

一陣尖銳的嗡鳴擾人清夢。

“接通。”

布魯斯從被窩裡坐起來。這間卧室裡不可能出現任何與蝙蝠相關的通訊裝置。發出聲響的是床頭櫃貼近牆壁的那面一個隐蔽的網狀擴音器，一個不斷閃爍的紅點在接收正确的聲紋信号之後轉藍。

“B！”羅賓一向來冷靜自持的聲音罕有地帶上了一絲激動，“編号為WT-0229的衛星捕捉到了一道超音速飛行軌迹，‘他’已經飛躍了小半個北半球，正在沖向赤道，并且還在不斷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