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瓦爾仰倒在木闆床上,一條很劣質的薄毯橫在他的腰間。
這裡的監視器他原本并不在乎,現在卻必須在乎起來。
放在眼前的問題是自己到底要不要為了逃出去而損害如此之多的生命?
妮莎的計劃簡單來說就是把反對派全部殺光,炸掉拉薩路池,然後帶領剩餘刺客繼續從事他們灰色地帶的業務。
他不想為這個破dc吟誦一篇關于殺與不殺原則的小論文。
可是這不是個遙遠的、無病呻吟的诘問,而是他已經犯下的錯、與不得不繼續犯的錯。說真的,在泰瓦爾下定決心要幫着妮莎給刺客聯盟來一記狠的之後,在他們私下談判(或者說妮莎的單方面勒索)與真正行動開始的間隙裡,他必須隐藏自己的一切異樣。
如果在生死一線的搏鬥之中有所保留,自己就會沒命!他這麼想着。
假如能做到……那就盡力去保全對方的生命,可一旦心有餘而力不足,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對吧?
至少在他躺在床上發呆的這一刻,泰瓦爾覺得自己是無所畏懼的。
……
妮莎·奧古和他談過這個,他們在這點上分歧很大。
妮莎的理念雖然和雷霄、和塔利亞相反,但她還是在這種教育之下成長的畸形的一員,是一個實力至上的鐵血殺手。
“你想,殺掉,塔利亞?”泰瓦爾确認道。
長久的失語讓他不太習慣于連續性的發言,聲帶震動的感覺陌生而艱澀。那些單詞像是小彈珠一樣叮鈴作響地依次往外蹦。幹脆,卻并不流暢。
妮莎尖刻地嘲笑道:“如果不用死亡就能改變我那好妹妹的本性,我會感恩戴德地改信耶稣的。”
她還是穿着那一套女侍者的中東風格罩袍,乳白色的布料搭配皮甲,蓋不住一身飒爽。
“你覺得我沒有嘗試過嗎?那個老不死的屍體存在一天,這個腐臭的聯盟就永遠不會得以解脫,而我夢寐以求的、能讓惡魔之首灰飛煙滅的那一種可能,竟然是讓我的另一個親人再次重複地堕落!”
“……”
“塔利亞從小就展現出領袖的氣質。她比我強大、比我優秀太多了。”
“她看上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手。”
妮莎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泰瓦爾,這讓他有點背後發涼。
“這些殺伐果斷的強者氣質,遇到拉薩路池就永久地扭曲了。池水放大她的偏激,引誘她不擇手段地追求權力、追求雷霄早早在她心裡種下的執念,為此窮極瘋狂——”
“惡魔的池水讓死亡都成不了一種解脫。”
妮莎·奧古的這一句話飽含森然的殺意。
泰瓦爾意識到,這女人在向一潭池水發起複仇,為她早已腐爛的父親與看似活着,實則藥石無醫的姐妹。
“她很強。”男人指出。
“那就是為什麼我在和你談話。”女刺客說。
“不論。我是為了什麼……從地獄裡重返人間,那一定不是要,把别人再送進去。”
這個有點複雜的長句子被泰瓦爾截成幾段來陳述,略顯遲緩。不過,他似乎逐漸找到正常的語言節奏了。泰瓦爾非常固執地把整句話說完,就仿佛他一旦說出口,就一定能做到一樣。
妮莎對此嗤之以鼻。
“那你就等着-别-人-把-你-送-回-地獄吧!”她冷冷地說。
……
談話一度陷入僵局,妮莎沒能弄懂他在意的那個點。泰瓦爾決定說得更直白些。
“達米安。”他說,“你要我在一個孩子面前,做殺掉他母親的,幫兇?我不幹。”
……
妮莎·奧古幾乎是高高在上地看了這個男人一眼,飽含憐憫。她能夠下定決心來親自接觸泰瓦爾,是因為她發覺了那并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克隆體。奧古們有自己的渠道。假如他真的是那一位的門徒,或者至少是受過特訓的同路人,他會在這個時間節點清醒過來。
前提是這期間他沒有再次泡池子或者被器械洗腦。
這會兒他開始流露出那種愚蠢而無可救藥的原則性了。
這就是恢複記憶才能夠出現的、獨屬于善人的軟肋,要是他不反對,那才叫滴水不漏。妮莎·奧古看着他的樣子,意識到他已經不再是無懈可擊的利刃,不是肆意收割生命的猛獸。一隻老虎一旦意識到殺人與散步的區别,那就不再是老虎,而是一個人類。
一個塔利亞曾經深愛的、頑石一般的殘影。
隻會服從命令的克隆體沒法抓住塔利亞的注意力,而現在,她很确定她會為此而分心那麼一刻——
隻要他稍稍洩露出一絲正直的本能。
這就夠了。
這是她唯一能夠親手了結這一切的機會。
……
“你覺得你能保住他?”妮莎抓住機會朝那個弱點直刺,“塔利亞的親生崽子,在即将到來的亂局之下還能活命?以你的實力确實能保住某條性命,但最多看顧一個。”
妮莎對面的大塊頭,那個蛻去獸皮、永遠都不會再舔舐利爪的人類敏銳地與她對視,聽懂了。
這是一個類似于交易的要挾。
“塔利亞那裡我聽你的。”男人最後妥協了。
“但是達米安,我要帶走。他該去哥譚。”
妮莎不知道這是他血源上的本能還是什麼。為什麼泰瓦爾對那個惡魔崽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執着?她仁至義盡地提醒道:“我隻能承諾我不會主動殺他,但是達米安不可能跟你走。他現在是,并且永遠都是一個奧古!”
泰瓦爾片刻的沉思被這句狂妄的斷言打破了。
“不,達米安不僅僅是一個奧古。”男人嘶聲說,“他還是一個韋恩!”
……
泰瓦爾把長刀收進鞘裡。妮莎·奧古招徕他的意思是要充分利用他,不僅僅是作為動搖或者牽制塔利亞心神的存在,更是消耗那些死忠忍者的一大戰力。妮莎沒法在簡直滴水不漏的刺客聯盟裡策反太多信徒,她的人手過于少了,而泰瓦爾一個人就頂得上至少十個。
這隻是重複往常一樣的訓練。
他學習,他應用,這是工作,這是規則。
他應當像吃飯喝水一樣殺人。
這就是刺客聯盟。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時間與他們融為一體,現在,在他的記憶複蘇的此刻——他意識到自己前功盡棄了。
那些被培養出來的本能讓他沒法不殺死敵人。一個人是不能與本能時刻不停地作對的,尤其是在性命攸關的情況下。泰瓦爾盯着那一具已經冰涼的、慘死的屍體,以及他邊上兩個陷入昏迷但是已然殘廢的同伴。高高濺起的血花早就落回了地上,積聚起來,緩慢地流淌。
他複盤了一遍方才的交手,然後發覺這不是什麼迫不得已的境況。躺在床闆上給自己拟定原則是一個蒼白無力的笑話,因為在他真正開始搏鬥的時候,那些對手的要害仿佛都是主動撞上他的刀刃那樣——
生死是一閃念。
因為他的刀太快了。
讓敵人活着的同時讓自己也活着,實在是……太難了。
除非他棄刀不用。
濃重的腥味鑽進他的鼻腔,他想象自己在嘔吐。
這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他發現自己隻是在想象——
他已經失去了這種條件反射,因為殺人機器是不能對着屍體嘔吐的。與大腦裡尖叫的自我厭棄相反,他的身體調整到了最佳狀态,他的身體在享受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