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耗電。”泰瓦爾說。他看了一眼後視鏡，達米安盤腿坐在後座上玩平闆。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注意眼睛，不要盯着屏幕太久”，但是莫名的力量讓他把這話吞了回去。這句唠叨太過親昵了，它應當發生在真正的父與子之間，而不是他們，兩個被命運巧合湊在一起的怪人。

男孩的手指在平闆上滑來滑去，頭也不擡。

泰瓦爾嚴格地按照兩小時一歇的時間表來駕駛這輛悍馬。他在大約三小時的行車之後開始佩戴墨鏡，用以應付難以忍受的陽光。他在沒有交流需求的情況下非常沉默，而達米安更是處于一種頗為低迷和抗拒的狀态，無意開口。

男人有心想要挑起某個話題，他失敗了。達米安說的對，他已經不是“那個”泰瓦爾了，他們兩個必須找到一種全新的相處模式，不論對于誰來說都是個挑戰。

他們穿行在魯蔔哈利大沙漠的東區，這是阿拉伯最大的沙漠。東魯蔔哈利沙漠是一片遍布燧石與岩殼的不毛之地，巨型的砂岩在平原上投下令人生畏的陰影。

車子沿着唯一的公路朝北方疾馳，泰瓦爾恍惚之中感覺到眼前的公路就像一條緩慢流淌的大河，他們正随波逐流地漂向北方。

漸漸的，沙丘的數量開始增多，深紅色的沙丘在漸沉的日光下煥發出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波光。又一個小時，各種規模的碎石灘取代了沙丘。達米安拒絕了停車休息一晚上的提議，要求開一個通宵去到最近的貝都因人聚落住宿。

他們路過了大概是衛星地圖上标注的最後一個大型綠洲，泰瓦爾在這裡把車子停下。

“在這裡……把小龍放下吧。”男人斟酌着說。

“你不能帶着它去到人類聚居區。我們這小半天的車程已經讓它很不舒服了。”他撥弄了一下蜥蜴，發現它病仄仄的，“接下來都是馬不停蹄的趕路，它會适應不了的。它應當在我們靠近村落之前返回到它的族群中去。”

達米安知道男人說得對。

“物競天擇。”達米安簡短地回複道。男孩盯着後視鏡，也盯着後視鏡裡男人的眼睛。

“勝者生，敗者死，帶着它又怎樣？”

泰瓦爾把眼神移開了。他“咔哒”一聲拉起手刹，擰動鑰匙，讓這輛車徹底熄火，然後輕輕地解開了身上的安全帶，那根帶子飛快地彈了回去，男人得以轉過身來，好好地正視端坐着的小孩。

達米安盤着腿，上半身挺得筆直，他坐在那排沙發椅上就像個坐在王位上的王公貴族，手心裡攥着與生俱來的權力。

“是的。”男人輕輕點頭，“大自然篩選勝者。而你自認為是裁判的一員，是嗎，達米安？”

“顯而易見。”達米安沒有一次猶豫地回答。

“因為你強大。”

“因為我強大。”

“兩個月前，是你告訴我，‘肆意玩弄弱小是一種可恥的劣行’，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

“這是生死考驗，并不存在玩弄和侮辱！”達米安大吼道。

泰瓦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他非常想要當着這孩子的面大聲歎氣。

“這是基于你的個人意願而施加在一隻無辜的動物身上的、毫無意義的壓迫。”男人極為嚴肅地說，“這就是錯誤的，達米安。我知道你心裡并不是真的這麼想。你并不是這種人。說實話，孩子，你是不是在為了反對而反對，就隻是……要跟我對着幹？”

“……”

昏蒙的天色帶來越刮越大的熱風，有一陣子，車窗被刮來的礫石撞擊得砰砰作響。

過了半晌，達米安擰過頭去，不肯回答。

他已經回答了。

泰瓦爾還是把那口氣給歎了出來。

男人下了車，走到後座，幫達米安開了門，然後他抓着男孩的手臂催促他跟着出來。

這是一片罕見的生長了苜蓿的荒灘，達米安撫摸蜥蜴頭頂的細鱗，緊緊抿着嘴，把它放在一塊淡紫色的岩殼上。

小龍尾巴掃動了一下，它似乎看了看人類，但是它不可能對此有什麼具體的思考，大概等了一兩分鐘，這條呆頭呆腦的斑沙蜥飛快地向前竄了數十米，消失在一道岩縫之中。

“我們并不是活在原始森林或者沙漠裡。”泰瓦爾等着達米安看夠了那條岩縫，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開口道，“我們活在社會裡，我們活在人群之中。優勝劣汰、弱肉強食在大多數時候仍然适用，但是有更多的，刺客聯盟從來沒有教過你的規則，關于道德，禮儀，寬容，以及最重要的是尊重，不僅僅是對旗鼓相當的敵人或盟友，而是對于幾乎一切的存在。”

“我要把你送到能夠教給這些的那個人身邊去。”

男人朝達米安露出了一個眼熟無比的閃亮微笑，露出很多牙齒的那種，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第二次見面時，第三次見面時……那種屬于克隆人發自内心的快樂微笑。

“要不要重新認識一下？”他說，“我記不得很多事情，但是我的名字好像是個爛大街的，可能是李小明？張小明？李小亮？”

達米安無視了他伸出來的手，獨自朝着越野車走去。擦身而過的時候，男人聽到他微不可查的聲音。

“達米安·奧古。”

“很高興認識你！”男人大聲說，然後又自言自語地嘀嘀咕咕，“我決定了，我叫李亮。Li是姓，Liang是天光大亮的那個亮……”

在他發動汽車的時候，達米安早早地來到副駕駛座窩好了，并且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着他。

“這是個華夏名字。”男孩斷言，“你不可能有一個華夏名字。”

“為什麼不可能？這世上離奇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就是華夏人，發生了什麼時空穿梭意外才來到這具身體裡。”

達米安對此嗤之以鼻。

“我記得你黑客技術很高超？小天才，能幫我搞到這個名字的護照什麼的嗎？瞧瞧刺客聯盟都給我留了什麼假身份，泰瓦爾·庫伯特？絕對不行！”

“太顯眼了。”達米安說。

“用純正的拼音名字去注冊護照是個馊主意，雖然這難不倒我。你要是真的想用這個名字，不如就叫——”

“萊特·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