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 morning, and in case I don't see you,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電影進入尾聲,站在樓梯上的楚門風度翩翩地彎腰緻謝——緻謝導演,緻謝電視機外的觀衆們,亦緻謝自己被導演的人生,更緻謝自己向往自由的勇氣。
他笑着轉身,頭也不回地邁往通向真實世界的那扇門,從而離開了——
楚門的世界。
面對電視屏幕上滾動的電影組的人員姓名,陸詢舟長歎一口氣,起身收拾小幾上吃完夜宵的碟子。
從廚房回來時,李安衾依舊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注視着電視的屏幕,陸詢舟柔聲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洗漱,女人緩過神來,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洗漱完後,兩人回主卧相擁而眠。
淩晨三點,李安衾失眠了。
女人靜靜地看着枕邊熟睡的人。
她喜歡陸詢舟熟睡時的模樣,安靜如嬰孩,純澈如稚子。黑夜中那人看得不真切的面孔讓李安衾能幻想着枕邊人還是前世十五歲的模樣。
十五歲的陸詢舟在李安衾的記憶裡是那個清秀純真的少女。她喜歡在學業偷懶,愛耍小聰明,也會軟軟地叫她“姐姐”,事事對自己百依百順。少女說着缱绻的情話,顧盼神飛的丹鳳眼裝着一泓清泉,裡面永遠倒映着李安衾的影子。
後來的陸詢舟,是那個溫潤如玉的戶部侍郎。端方清正的君子心系天下蒼生,纏綿的情愛雖占一席之地,可終究隻能在家國大義前退讓。她明明依舊對自己百依百順,但這份愛中卻早已失去了年少時堅定與赤忱。
這份愛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
是她恭敬地奉承:“公主殿下與江驸馬琴瑟和鳴,倒真如世間第一等的璧人。”
是她笑着婉拒:“姐姐,我最近好忙。”
是她溫柔地吻了吻李安衾的額頭:“我累了,下次一定,好嗎?”
是她難得慌了神道歉:“對不起,臣太忙了,忘記與您有約,您、您如果生氣,臣甘願受任何懲罰。”
是她直接坦白:“臣欲出任福州刺史。”
或許,她的小山從未變過,變的一直是自己越來越病态的心理。
有的人生來就是自由的飛鳥,注定會越過千山萬水,排除萬難去奔赴自己的理想。
而自己,隻能被抛棄在原地,活在過去的幻想中。
周二的大清早,兩人照舊開車通勤,家裡雇傭的司機按應聘要求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女性,妻妻兩人平時在後座會聊點天,主要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或正經的工作事務,但今日兩人卻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
司機小姐通過後視鏡看了後座的兩位雇主一眼,面無表情地在心裡猜測這兩人是否吵架了。
兩人這種疑似冷戰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時才被陸詢舟主動打破。
“姐姐,從昨晚入睡後到現在,你已經有13個小時23分鐘沒有理過我了。”
小狗盯着手機上的時間,語氣幽怨道。
女人平靜地舀了一勺粥,聞聲頭也不擡,隻是淡淡地應了聲“嗯”。
姐姐真是敷衍至極。
委屈的小狗身後那根搖來搖去的隐形尾巴瞬間耷拉了下來。
兩人相對無言良久,最後陸詢舟深吸一口氣,擡眸堅定地看向李安衾清豔昳麗的側臉,輕聲道:
“其實……我周天在中北海午睡時做了個夢。”
慢條斯理舀粥的手一頓,李安衾聽到了自己預料到卻不敢聽的回答。
短短幾秒内,表面清冷疏離的女人實則被強行帶入瀕臨崩潰的邊緣。李安衾的心再一次被揪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場無望之春,自己靜靜地坐在窗前孤聽一夜春雨,事如春夢了無痕,悲歡離合總無情,于是她一任階前,聽着春雨點滴至天明,同時在死寂的黑夜中任由枯竭的心靈承受了千萬次淩遲之苦。
年長者纖細蒼白的玉指驟然捏緊瓷勺的勺柄。
她毫不知情的愛人已然開始陳述那場午夢。
“我夢見了我們的兩世,第一世的我們是伉俪情深的帝後,終成瑟瑟和鳴的千古佳話。”
陸詢舟低頭,有些不敢對上李安衾的眼睛,隻能用手中的筷子戳着飯盒裡的羊肉。
“第二世的我們——我隻夢見了一場争吵,你燒了我的幾萬卷藏書,我們在春夜燒毀後的書房對峙,那時你的身影倚靠在明滅光影中,很孤獨、亦很冷漠。後來夢境結束了,在這場大夢的結尾,我對你說:‘透過微臣的眼睛,您又在看——”
“别說了。”
陸詢舟猛然擡頭,但見平日總是清清淡淡的妻子已然紅了眼眶,她的眼角溢出淚水。年輕的工程師連忙抽了幾張紙,傾身靠近旁側的女人,認真地為她拭盡淚水。
“怎麼哭了?”陸詢舟溫柔又心疼地問道,“姐姐有氣盡管打我罵我,你掉一滴淚,小山都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李安衾想開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是前世愛人的狠心,還是屬于年長者的薄情?無論哪一樣,她都說不出口,畢竟自己從始至終都是那個最大的惡人。
吃完午飯,陸詢舟收拾好碗筷後上衣的下擺冷不防地被扯了一下,人前矜貴淡漠的妻子紅着眼睛,輕聲祈求道:
“别走,好嗎?”
陸詢舟沒有追問李安衾為何突然轉變了态度,隻是很聽話地點點頭。
“好,我不走。”
午間CEO辦公室的休息室裡燈光昏暗,或許是因為在外面的緣故,陌生和刺激都被感官無限的放大,李安衾比平日還要主動、亦更加隐忍。
第二次。
陸詢舟默數,感受着洗幹淨的手指在緊緻的濕熱中再次沾上黏膩的水色。Polo衫上的扣子被盡數解開,騎在她身上的身影搖曳生姿,纖細的楊柳腰上布滿上次事後未消的淤青,女人吻上她露出的精緻鎖骨,小山悶哼一聲,随即任由姐姐擺弄。
“主人再也不會抛棄我了,對嗎?”
陸詢舟呼吸急促了幾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抛棄你。”
騙子。
李安衾想。
她攥緊身下人的右腕往裡壓,用力欺辱自己的身子,清豔昳麗的眉眼也随之染上濃重的欲色。
“主人……您給我戴上項圈好不好?”
“您可以把我鎖在籠子裡,隻要您還會再看我一眼。
“哪怕您厭惡我——”
“李。安。衾。”
陸詢舟難得在她面前有了嚴肅的樣子。
李吟霁說得對,陸詢舟的确是一個安全型戀人,在這場荒唐進行到一半時,她沒有絲毫畏葸地中斷了一切,包括李安衾自我物化的過程。
開燈,明亮的燈光将休息室内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陸詢舟起身将女人用被子裹好,神色誠懇而認真道:“姐姐,盡管我不知道前世具體發生了什麼緻使你嚴重缺失了那份安全感,但是我想告訴你,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主人的貓。”
“那些不堪的遊戲隻是你給我的劇本,在日常的生活中我們情感的交流理應建立在平等理智的關系上,不是嗎?你不能将那些行為與‘愛’綁定,它們也不是你自我傷害合理化的借口。”
清冷的女人不語,隻是抱緊了那人,陸詢舟溫柔地與她唇齒相纏了一會兒,随後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安撫着微微顫抖的妻子。溫和恬淡了二十幾年的陸詢舟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感到某種來自表達欲給予的害羞。
“姐姐你知道嗎?我時常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陸詢舟在黑暗中将姐姐摟到懷中,并同她保持平視。
“生生世世,歲歲年年,我遇見的那個人總會是你。我也一直堅信,無論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無論我們因何而分開,走走停停,兜兜轉轉,我們還是會重逢、相愛,最後厮守餘生。”
她越說越不好意思,于是移開目光固執地看着被子上某條細微紋路,以此來轉移突如其來的赧然。如果小山現在有一面鏡子,那麼她一定能看見自己猶如羊脂染血的耳光紅得多麼分明,不過她現在隻要扭過頭就一定能對上李安衾已經變得溫柔至極的眸色。
可是陸詢舟并不知道,純情的小狗依舊在喋喋不休地向親愛的姐姐解釋。
“但是……你要知道,我是學物理,也是矢志不渝的唯物主義者,我是決計不願稀裡糊塗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有探索欲,也有求知欲,碰上這種事情,我會情不自禁地去思考這個世界本質。可惜我隻是個搞應用物理的庸人,愛因斯坦、霍金他們幾年之間能想出的偉大理論,是我這種站在巨人肩膀上摘果實的後人無法做到的。最後我隻能用奇思妙想來掩蓋自己無能的事實——我是說,我幻想自己活在一個虛拟的世界中——就像楚門的世界一樣。”
“昨晚選的電影,我承認我的确有試探你的成分,可是今早我又想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