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麼三份櫻桃酥,每類一份三枚,三份則九枚,一枚皆是三十文,您這就是二百七十文。保溫包裝是特制鎏金銀平脫食盒,押金一百文,歸還可退,窖藏小型冰磚兩塊,按敝店的暮春冰價,共計四十文。林林總總算下來,合計四百一十文。”
付完錢,錯過飯點的陸詢舟這才饑腸辘辘地提着食盒離開春雪閣尋了一處酒肆歇息,現下正值下午,這家酒肆裡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人,大多是跑完腿歇息喝酒的清客幫閑。陸詢舟要了一處二樓的單人座,點了份二百六十文的“廣陵春曉”雅士餐:一壇曲米春、一碗金齑玉脍飯、一隻糟鵝掌。
飯畢,陸詢舟提上食盒下樓,在通往大堂的的走廊上,她聽見了隐隐約約的歌聲自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後傳來。
石臼舂霜夜夜明
蓑衣釣月影随行
陸詢舟本是有慧根的,在歌聲入耳的那一刻她便停下了腳步。
銅鑒生苔照空庭
新炊黃粱舊時甑
她循聲快步向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走去,推門而出,但見曲徑通幽處,陸詢舟放緩了腳步,又聽得歌聲清晰了幾分。
千秋常随浮雲盡
黃粱一夢枕上終
陸詢舟行至一處偌大的庭院,其中草木蔥茏,中央有一棵參天古樹,樹上有一仙風道骨的老道倚着粗大的樹幹自得其樂地飲酒長歌。
這個老道,她見過。
景升十一年的仲冬,在長安城外的終南山上,大雪紛飛中華發老道一邊向山上走去,一邊用手拍着調子放聲高歌。
那時他對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思緒被熟悉的聲音拉回現實。
“你來啦。”
老道分明未曾往她所在的方向看去,卻仿佛料定了她的到來。
餘酒入喉,老道一邊撚着須,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他變出一支沾了朱砂的筆,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小冊子,末了在最後一頁寫了點什麼。
陸詢舟看着老道從樹上一躍而下,悠哉悠哉地走到她的身邊,笑道:“劫福同數,你這一世所受的痛苦已經和前世的罪孽相互抵消了,嘉宗皇帝啊,您該同我上路了。”
“上路?”
陸詢舟下意識後退幾步,警惕道:
“您在說什麼癡話……我還有我的家人,我好好的為何要同你離開這裡?我手上的櫻桃酥——”
陸詢舟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櫻桃酥,卻發現食盒正在逐漸腐爛,其中的櫻桃酥已然散發着惡心的臭味,她吓得松手,食盒落地,很快滲入泥土。
老道失笑着搖搖頭:“這是天意啊,天意難違,你就算現在打開那扇門回去,也再難回不到熙甯二十七年了。”
陸詢舟驚恐地睜大眼睛,她快步原路返回,用力拉開知何時關上的門,卻見門内的世界已非盛世午後的酒肆,而是——一片蕭條落敗的廢墟。
老道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你的家人已經去了,如今是望甯八年,你自入這扇門後至現在,人間已過三百年,你的家人們在這期間已經走了數遍奈何橋,輪回數世,早非當年人啦!”
僅僅是一瞬間,陸詢舟已然要被巨大的痛苦吞沒,她強忍下悔恨,冷靜地看向老道,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老道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當場變出一條素麈,随後在她面前揮了揮。
前世所有的記憶霎時間湧入陸詢舟腦海。
這些回憶是少年時期的無數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是堂姑清河郡主看向她的每一個眼神,是雨夜屏風後窈窕的身影,是見不得光的十年,是江山為聘許她母儀天下,是新生命的誕生,是君奪臣妻,是背負罵名,是盛世太平,是長相厮守,是往後餘生中無數個小确幸的片刻,亦是每一碗摻雜着慢性毒藥的藥粥。
那時,她的心仿佛被人用力剖開,她的腦海被強行灌入了一段陌生人生裡所有的喜怒哀樂。各種各樣的情緒在無數回憶中襲來,這幾乎要了陸詢舟的命,也令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她全都想起來了。
前世的帝王賀珘舉全國之力毀神滅佛,砸了他們的龛、毀了他們的像,觸怒天冥兩界的神明,被自己親封的皇後兼愛人用慢性毒藥害死後,落入無間地獄接受審判,最後卻因平等王的開恩,重回人世,用今生所受之痛洗去原有的罪孽。
道人靜靜地看着眼前人逐漸清明的目光和絕望的神色。
“所以陛下呐,現在您願意同我上路了嗎?”
他們一同踏出那扇門,廢墟外是蕭條的大街,昔日繁華的揚州街道如今成了草木蔓生的凄涼地,自望甯七年叛軍屠城以後,揚州城内的廢池喬木猶厭言兵,黃昏時分,不知何處清角吹寒,斜陽之下,兩人披着落日的餘晖沿街行走。
“最後一個請求,”清瘦的背影愈發落寞,陸詢舟聲音哽咽着,“此後三百年,都發生了什麼?”
老道同她停了下來,面色和藹看向陸詢舟。
“你走後的第二十年,她去世了。你知道的,她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對她的妥協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你對這現實的妥協吧。”
“熙甯四十七年,在她去後的第三天,李琰,也就是晉睿宗,他駕崩了。太女李聞琮繼位,她便是仁宗皇帝,此後曆經仁宗、高宗兩位皇帝的勵精圖治,李晉王朝的繁榮已然達到古往今來其他王朝都從未達到過的巅峰。‘大晉盛世,萬國來朝’,大抵便是如此。”
“可惜那高宗猝然長逝,武宗又難堪大任,草草三十年,李晉盛世雖然依舊,但衰勢已現。晚年晉武宗沉湎酒色,寵愛奸臣,屠殺子嗣忠臣。炀宗繼位後,便成了有史以來最荒唐的一位國君。此後國君登基後多是傀儡皇帝——宦官專權,奸佞當道,外族入侵,天災頻繁,鎮壓完吳昌之亂後,李晉王朝自此一蹶不振。又曆中宗、殇宗、景宗、文宗、成宗、密宗等十三位皇帝,其中雖不乏中興之主,但百足之蟲的死而不僵又有什麼用呢?”
“‘望甯’,是這個朝代最後一位國君晉明宗的年号,可憐她生不逢時,縱有治世之才亦無法力挽狂瀾。最後金人大舉南下入侵,于望甯八年三月十二日——也就是前日兵臨長安城下,晉明宗與滿朝文武、五千殘師、萬千百姓死守國門。”
“天明時分,金人的鐵蹄踏破城門,昨日整整一天,長安都浸染在血色中,明宗自焚、百姓遭屠,天街盡是公卿骸骨,大明宮同阿房那般被付之一炬做了土。直到現在,金人的燒殺搶虐尚未停止。”
聽罷,陸詢舟苦笑道:
“原來,今晚是國破家亡之夜。”
難怪要讓她活到這個時間節點,深恩負盡,死生親友,面對突如其來國破家亡的結局,她除了餘生漂泊還有什麼選擇嗎?
老道平靜地看着他,最後歎了一口氣。
許久,許久,久到陸詢舟都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概念,直到臉上感受到晚風吹拂的感覺時,她才真真實實的意識到她在這個世界已經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孤魂野鬼——盡管她并沒有死去。
黎明時分,金人的屠殺徹底結束。
這一夜,李晉王朝徹底覆滅在曆史的滾滾長河中。
而揚州城外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兩個飄然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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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全部複位。
陸詢舟緩緩睜開眼。
“проснулся?”(醒了?)
女人碧色的瞳仁猶如大西洋日光下的碧波,其中洶湧着難以言喻的感情。
安娜斯塔西娅靜靜地對上床上那人驚恐不移的目光,她忽然笑了出來:“ты оченьпохожнанего——Независимооттого, с какойстороны。”(你很像他——無論從哪些方面來看。)
僅僅是幾秒的對視,驚魂未定、五味雜陳的陸詢舟便再次感到震驚,眼前人的臉龐逐漸與墓碑上的照片重合。
雖然這很不可思議,但是少年時期要将那本家庭相冊翻爛了的陸詢舟可以百分百确定:
眼前的女人就是她亡母,莉莉娅·佩米諾娃。
在短時間内接連接受了大量信息之後,陸詢舟已經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
女人溫柔地為她掖好被子。
無聲的半晌,她用蹩腳的中文緩緩道:“得辰,我們談一談,好嗎?”
“讓我……緩一緩。”
即使從未有過這種語言環境,但混血的種族天賦和大學時期的自學功底也能使陸詢舟勉強用俄語與親生母親進行日常交流。所以當她說完這句話時,她立馬又用俄語驚疑地反問道:“Этотмир — реальныймир?”(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嗎?)
“Да, нонасамом делекаждыймир, черезкоторыйты проходишь, реальныймир。”(是的,但其實你經曆的每一個世界都是真實的世界。)
“還有,我的中文不算太差,”女人明顯在在某些方面多一些可愛的自尊,即使操着與範羅赫有的一比的中文,她也不願在這方面低頭認輸,“得辰,你不用遷就媽媽。”
“我現在就告訴你這一切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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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的天盛大廈是首都CBD徹夜不滅的燈塔,八十層大型會議室内,李促主持的天盛集團戰略委員會會議正式開始。大會議室的長桌前,天盛董事長一手靜靜撫摸着下巴,一手搭在桌邊新鮮出爐的美方對華加稅文件上,三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已經冰冷的文件。
自從美方對華展開新一輪的關稅貿易戰以後,天盛等國内跨國大企業皆陷入發展瓶頸期。
“各子公司這半年的财務報表我們已經審完了,”李促淡淡地掃過大屏幕上關稅損失數據。
無聲的幾秒,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冷笑出聲,身邊的秘書用翻頁筆調出美方昨日公布的新一輪加稅清單,刺目的紅色如同一張大網,在現場每一位集團高層的心上狠狠收緊。
“這群政客把天盛将近六成的主營業務都寫進去了。”
“諸位難道沒有什麼看法嗎?”
負責北美事業部的次子李玱率先詢問道:“那我們是否啟動墨西哥的産能轉移......”
“墨西哥哥倫比亞自貿區已經被列入特别監察區了,”坐在對面的集團CEO陸須衡憂心忡忡地抿了一口咖啡,随後與隔壁的李君琅碰了碰目光,“除非滿足62%本地附加值率。”
大會議室内再次陷入死寂,直到——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天盛持有的剛果Manono锂礦股權應該可以置換南非Bushveld釩礦12%的權益。”
女人冷冽的聲音中流露出她淡然的态度,很符合她的性格。
在場衆人紛紛循聲望去,但見進入集團不久卻掌管着能源業務的三小姐發話了。
焦頭爛額的天盛物流總監江伯通無奈提醒:“現在調整礦産布局根本來不及!”
“不需要調整,隻需激活休眠資産。”
李安衾冷靜地盯着身旁筆記本電腦上的幾處加密坐标
“三年前萬科代表天盛集團收購的納米比亞鲸灣港3号泊位距離Bushveld礦區僅380公裡鐵路裡程。”
她說着将筆記本電腦轉向不遠處的父親,用指尖幹淨利落地劃出一條運輸線。
“這裡不受美方加稅後全球航運危機的影響。”
李促原本蹁跹跳動的三指忽然停下,眼底浮上一點興趣。
“繼續。”
“依我個人拙見,我們可以将釩原料在鲸灣港加工成五氧化二釩,經鹿特丹轉口至墨西哥蒙特雷。根據《美墨加三國協定》,第三國深加工礦産視為區域價值成分。”
李安衾至此停頓略加估算了兩秒,随即笃定道:“最終産品附加值率應該在60%左右。”
深思熟慮的李君琅目光審視地望向妹妹:“但集團目前很少涉足釩電池領域。”
“的确,但李董應該想到了解決方案。”
李安衾淡淡地看向坐于主位的男人,所有人的目光聚在這位殺伐果斷、精明算計的商業巨鳄上,知見向來嚴肅自持的李總破天荒地露出贊許的神色。
“是,不過——我想安衾應該也想到了這三點,”他點了點桌面,随後讓秘書調出美國的能源公告并放大,“第一,基建闆塊可以啟用剛果閑置的礦山鐵路;第二,新能源事業部轉讓鋅溴電池專利給合作方,換取釩電解液技術;第三——”
“半導體部門需提供五納米級離子膜蝕刻技術,這是提升全釩液流電池能效的關鍵,但我想,這對我們的科研人員來說不算問題。”
話音剛落,原本正在認真翻看文件的李吟霁提出了一個适時的問題:“歐盟碳邊境稅怎麼辦?”
“不足挂齒。”
李安衾頭也不轉,指尖靈活地敲了幾下鍵盤,用電腦調出一份協議,并對其上的内容淡聲進行總結。
“上個月,萬科這邊已經與LKAB礦業達成綠氫煉釩協議。采用氫還原法生産的釩産品,碳足迹比傳統工藝降低67%,這份數據足以讓歐盟放行。”
李促聽罷點點頭,而後認真地看着他的女兒。
“你還有什麼類似的想法嗎?”
這場會議開了一整個上午。
散會後,在會議室外的走廊上不少集團高管湊到李安衾身邊意圖與之交談,但女人隻是淡聲回拒,清冷疏離的她處于周遭的喧嚣中,好像對一切事物都提不起興趣。
在等候電梯的期間,李安衾脫下淡咖色西裝的外套挂在小臂上,她現下穿着一件解了一顆扣子的博柏利孔雀藍女士襯衫,這身襯衫和耳飾上寶珠的顔色很襯,女人微卷的柔順長發披肩,身姿曼妙,腰肢纖細,背影透着幾分莫名的疲憊。
助理送來開會期間上交的手機的同時也接過她手中的西裝外套,李安衾接過手機走進打開的電梯門,發現有五六未接來電——有警方那邊的号碼,也有卿許晏的号碼,以及卿許晏的微信留言。
卿:安衾,他們找到詢舟了。
卿:她受了傷,但不是很嚴重。她現在在京大第一醫院住院部四樓的XXX(病房号)病房,你若是忙完了便去看看她吧。
卿:我這邊很忙,大概晚上才能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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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招的CEO特助蔡薇是萬科在華清大學直招來的金融學碩士專業第一名,雖然小姑娘平日辦事高效嚴謹,但也是個實打實的活潑00後女孩。自從來到李安衾身邊後最大的愛好就是觀察清冷禦姐老闆的言行舉止——沒辦法,誰叫老闆簡直長得和她心目中的oc一模一樣。
嘿嘿,關鍵是老闆面冷心善,雖然特助工作繁重,但人文關懷和money給得也足。别人都隻能加老闆的微信工作号,但作為貼身助理的她卻可以加到老闆的生活号,還能每天欣(窺)賞(探)美女的精緻生活。
她知道老闆的老婆也在萬科上班,就是近期失蹤的那位技術部中工。大boss雖然每天面上不顯照舊雷厲風行地處理工作,但是一有空閑就盯着辦公桌上的全家福發呆。
今天老闆得知愛人被警方巡回的消息,立馬就推掉下午的所有會議,馬不停蹄地趕去醫院探望受傷的陸工。
看着老闆一路上難得焦慮的神色,蔡薇感慨地想,陸工真是好福氣,别人隻能在一次元、二次元癡迷的清冷白月光被她嫁到了,而且妻妻倆的感情還那麼好,兩人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奶團子。
李安衾到達京大第一醫院後,往日清冷矜貴的女人失去了所有的淡定,踩着高跟便快步直奔住院部,穿平底鞋的蔡薇在後頭甚至險些趕不上與老闆同乘的電梯。
到達四樓後,兩人迎面遇上兩名剛同陸詢舟做完筆錄的警官。
“李小姐,好久不見。”
其中一名女刑警同她點了點頭,禮貌地打了個招呼,身旁的男同事則笑道:
“陸小姐已經醒過來了,您快去陪陪她吧。”
李安衾是懷着雀躍和擔憂交織在一起的心情踏入病房的,彼時面色蒼白的那人戴着備用的半框眼鏡,正鎮定地坐在病床上翻讀科學刊物。
有護士進來給她換紗布,清清冷冷的女人索性坐在沙發上看着。陸詢舟傷得不重不輕,主要是後背上皆是斑駁的皮外傷,李安衾心疼愛人的同時又對行兇者不可避免地起了洶湧的恨意。
若不是如今身處一個民主與法治的社會,李安衾定要慢條斯理地讓将來落網的行兇者試遍公主殿下地下室裡的那些刑具。女人的皓齒咬着下唇思量時,換完紗布的陸詢舟一個眼神也沒給她,待護士們走後她又自顧自地翻起那邊科學刊物。
蔡薇早先就識趣地侯在門外,如今護士離開病房後這裡徹底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李安衾看着那人漠然的側臉,心裡有些不好受,人前涼薄驕矜的女人如今像一隻溫順的貓咪,很乖地坐到許久不見的主人身邊。
她期待陸詢舟撕下那些可能帶有“玩笑性質”的冷漠,高興地抱一抱她或是溫柔給予自己一個吻,她知道主人需要休息,所以聽話地收斂自己的欲望。當然,如果主人想要的話,她也會很聽話地脫掉衣服跪在床邊等*,事後自己清理那些痕迹。
但她的主人并未按她期盼的那樣做。
陸詢舟翻頁的手一頓,年輕的工程師擡眸對上女人委屈得泛紅的桃花眸,溫和又疏離地笑道:
“姑姑,您來了?”
[一]指任正非長女遭囚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