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樓愈是厭惡他,愈說明他做得好、他勝了。
梅傲天全然不知他身旁秋風惡與黃小樓無言結束了一場對決,而他正是這一場對決中的關鍵因素。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秋風惡快樂地放聲歌唱起來。黃小樓要成為黃鶴懷中唯一的金枝;夏時要成為嬉遊花叢皆不顧的無拘浪子;而他秋風惡,要折下這一枝驕傲的冰梅。
夏時說的對極了,人生在世,無論做什麼,皆是枉費。
如若一個人,非要溺于某物某人,方能忍受生命虛無卻刻骨的痛苦,那麼,他甘願、他勇于把他自己,浪費在梅傲天身上。他的笛聲、和梅傲天的劍鳴,陰燃着同一種癫狂。他決然不會如母親所說:
“一個人出生在何處,他終将死在何處。”
秋風惡與梅傲天,将同死于江湖。
秋風惡不是夏時,夏時不能做到的事,他可以。
秋風惡用手把住梅傲天膝頭,用力搖了搖:
“你去搬糧袋,今天輪到你生火煮飯。”
梅傲天放下木笛,說了一句非常具有梅傲天風格的話:“人活着,為何必須吃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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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兩種笛聲合奏着自孤月下拂來時,夏時因為饑餓,不得不從漸入佳境的忘我修煉中,抽離出來。
夏時身上落滿了雪。
饑疲至極,一片雪花落在身上,竟是如此沉重。
夏時順勢頹倒下去,張開嘴,舔一大口地上的雪,喝了;又從哪裡,摸出一塊牛肉幹,慢慢嚼。夏時含着牛肉幹,翻身過來,看着天上孤月。
這一切絕非夏時有意為之,是多情的萬華神功,自行修複好了他幾近聾聩的右耳;而聰明的夏時,又極快地把握好了慣用眼與弱勢耳之間的平衡。
夏時清楚地聽見了,遠方那兩種截然不同的笛聲,一個寥闊得悲涼,一個柔情得狂熱,前者看似是主音,後者,卻才是穩穩把控着主調的那一個。
二人吹完了《落梅風》,吹《關山月》,接着吹《金縷衣》和《蜀葵花》,再吹《涼州曲》……
天作之合。
夏時如是贊美那二人的笛音合奏。
幾口雪水和肉幹、以及奇妙的萬華神功,迅速幫夏時恢複成了往日的快活抖擻。夏時随着遠方雙重笛音,哼唱起小曲,翻檢起黃小樓新扔來的糧袋:
鹹魚芋頭湯,烤凍羊腿,醬肉蘸姜蒜。
夏時極快地決定好了他一個人的盛宴的菜單。
好吃,亦是好玩裡重要的一環。夏時作為一個真誠的美食家,不止享受品嘗,更享受烹饪。
鹹香濃白的湯,“噗噗”地在鍋裡滾着。
夏時高舉酒杯,邀孤月共飲:
“來喝一杯!我孤獨的朋友,我永遠的朋友!”
天上孤月,圓如人瞳,千萬年來默默凝視人間;夏時亦用他可直視烈日的眼,長久地凝視着月亮。
人看月亮,總是多情;月亮看人,似是無情,卻又一往情深。
人性貪多而多變,相遇後便欲相知,相知後即願相親,相親後、大多是相厭和相離;人間許多誓言裡的“唯一”,大多是無可選擇之下的執迷不悟———
此情不能說不真,但此情,實在是一種束縛,束縛他人,更是束縛自己。
那月亮,高不可觸、遠不可親,但月光卻溫柔,卻公平地照在每一個大夢一場的浮生裡;它不離不棄,月亮會永遠看着你,每當你看着月亮的時候。
夏時飯飽湯足,躺在積滿雪的荒草地上,繼續看月亮。月亮望久了,便有一種身體在上升的錯覺。
再睜開眼時,天上月亮,仍是那個月亮,地上幽藍龍膽花,卻已開落了兩回。
這是春夏秋冬五少年在雲夢澤的最後一夜。待明日太陽升起,他們即要離開這無名小湖,他們要赴益州論劍之邀約,他們必将驚爆江湖、震名天下!
五人圍坐在篝火旁,烤魚、喝酒、說大話。
五人自西向東的座位,依舊是:
黃鶴、黃小樓、夏時、梅傲天、秋風惡。
黃小樓幾乎是坐在黃鶴懷裡,妝面精美、長裙動人,俨然是一位貴婦人,俨然是一對恩愛夫妻了。
比起兩年前,秋風惡如今與梅傲天挨着坐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許多。梅傲天白色的裾擺,疊蓋在秋風惡的青衫上;秋風惡攤開的左膝,抵着梅傲天的右膝。
絕非夏時有意窺聽,是多情的萬華神功,将他耳識進一步提升;耳孔不是眼珠,沒有“耳皮”來關緊。夏時聽見,他右手邊,秋風惡正與梅傲天低語:
“我終于看清了!當真如你所說的那樣,月亮之上,竟是凹凸不平、明暗斑駁、鬼影重重的!”
秋風惡的心思,實在太過細膩,他提出了梅傲天從未有過的疑問:
“夏時看月亮,一定比我看的要清楚一萬倍。月亮在我眼中,如今已是相當難看。你說夏時最愛看月亮,他怎能喜歡看這一餅坑坑窪窪的醜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