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既聽見了,他自是要回答秋風惡的疑問:
“關于月亮的傳說,各族、各地都有很多。我以為,其中最恐怖的,是吳剛伐桂的故事。”
夏時開口得突兀,所說内容亦令人迷惑,但他左右坐着的四人,依舊聽他胡說下去了:
“凡人吳剛,學仙有過,于是仙人們便把吳剛丢到月亮上,要他去砍桂花樹。
“那桂樹随砍随合,吳剛每砍一刀,隻要當刀刃一旦離開樹幹,桂樹上的刀傷,便會立即愈合。
“吳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砍着桂花樹,他永遠也斫不斷這一株百丈桂樹,他的刑期永遠不會結束,他将永生永世地、被囚禁在孤月之上。”
黃鶴想了想:“誠然很恐怖、很絕望。”
夏時自篝火中抓來一把火焰,托于掌中玩賞:“我想不明白。我不能理解。凡人學仙,何錯之有?”
五人皆沉默了片刻。
秋風惡開口了:“學仙無錯,是仙人們太鄙吝。故此,天保比神仙偉大,他将萬華神功傳予我們。”
夏時微笑颔首,一把抓滅了掌心火焰:
“益州論劍後,諸位,将去何方?欲成何事耶?”
要去何方?秋風惡入江湖的時間最短,他有太多地方沒去過。他很想去南邊看看,在那與揚益二州風景氣候截然不同的南邏高原上,有日落金山時末日般的輝煌,更有深夜雪山群默、恍若隔世的疏離
———故國的種種絕美奇觀,夏時一一描述給梅傲天聽,梅傲天又一字不遺地複述給秋風惡聽。
黃小樓答:“還能做什麼?接着玩呗。”
夏時堅定地說:“我要占下江夏城。”
黃小樓聽出夏時絕非是在說玩笑話,他從黃鶴的懷裡坐起,厲聲質問:“你憑甚占據江夏?”
夏時笑:“沒辦法,誰叫我們生得晚,那些個名山巨嶽,早被那些名門正派,瓜分得片地……”
黃小樓厲聲打斷夏時:“憑甚是你占據江夏?你想當萬華派的下一任掌門?我不讓,我不同意。”
“萬華派,永遠隻會有一位掌門,即是天保。”夏時早已想好了一切,“我們春、夏、秋、冬四種功法,如何比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九如天保,他那集四季功法為一體、蓋世無敵的萬華神功?”
黃小樓瞬即明白夏時的狡黠,他要利用神龍一現的天保,成為永遠威矗在萬華派背後的無形靠山,成為永遠高踞于江湖人心頭上的絕對壓迫的陰影。
黃小樓堅持争論道:“春季堂排在你夏季堂之前,憑甚你先選?江夏城,是我們春季堂的。”
夏時真誠發問道:“你二人,何不衣錦還鄉?”
黃鶴樓二人皆被問得一愣。
夏時笑:“你們又不是我。我是一個叛逃的王子,我的族人,永遠不會再接納我;我要麼浪死江湖,要麼殺回去,親手覆滅掉我的國家。”
“南邏這一位王,可是個鐵腕人物。”夏時提醒道,“你們那個死爹,已經在墳包裡,臭爛了。”
任他夏時如何掰扯,黃小樓絕不會放手他和鶴哥自小就夢想着那一座黃鶴樓:“我們春季堂……”
“小樓!小樓!”
黃鶴的大嗓門,再度重出江湖。他大喊着握緊了小樓的手,他眼中滿是“原來還可以這樣!我竟從未想過還能這樣”的迫切的驚喜:“小樓,我們回家!”
黃小樓看着他鶴哥的眼睛,夏時以“衣錦還鄉”開頭的美好生活,逐漸在二人眼前清晰起來:
他二人已然習得了萬華神功,他們如今強大、聰明、見過足夠多的世面。他二人完全可以再起一座嶄新的黃梨山莊。新山莊會比他們小時候住過的那一座,更大、更美,它将完完全全由他們創造!
他們要在那死爹的墳前,摔碎一百甕這老爛賊生前從未喝過的、價值千金的美酒;
他們要有仇報仇,他們要把他們昔時受過的恥笑、侮辱和傷痕,一筆一筆,悉數奉還回去;
他們要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他們會讓那些人好好看看,小樓有多美,他們有多麼地肆情相愛……
黃小樓撲進黃鶴懷裡,仿佛已經醉倒在未來嶄新的美好生活裡:“鶴哥,我們回家!”
秋風惡默默在腦中寰瀛地圖上注點标記:
夏季堂占據位于江湖中心的江夏,既控東西水路,又據南北陸路,夏時實乃明察遠見、野心頗大;春季堂統領潇湘之南,遙望江北的江夏城。
北方中原不可僭越,餘下西方,或者東方……
在揚益二城裡,秋風惡極快地做出了抉擇,他低聲對梅傲天道:“我覺得,成都……”
不等秋風惡說完,梅傲天轉頭看向夏時:
“他說他想要成都。”
緊接着,梅傲天堅決申明道:“我要去江夏。”
黃小樓簡直要氣笑了:“你竟然要和夏時争?你們的胃口未免張得太大了些!你們休想!”
梅傲天并不去多想黃小樓說的“你們”指的是誰和誰,他唯是堅定地、不容反駁地向夏時重複道:
“我去江夏。我保護你。”
“……”
五位少年,再度陷入不盡相同的沉默。
“呵。”黃小樓率先發出半聲得意的笑。
黃小樓嗤笑的,自然是那個秋風惡。
他以為憑他區區一支笛子和幾首情歌,憑他趁夏時閉關、巴巴貼在梅傲天身邊的這短短三年時光,他即能橫插于夏冬二人之間?他即能替代夏時?
絕無可能。
像他這種離家出走的嬌貴公子,他永遠不能理解、更永遠無法仿冒,夏時和梅傲天,他二人一直相互依存着得以同時存活至今,他們之間的關系———遠比血緣更深濃、比死亡更為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