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自己和黃鶴,他們命中注定要一生相愛。
感受到落在自己右臉上的清潤目光,夏時這才轉頭,穿過梅傲天看向自己的一如既往的毫不轉彎的目光,夏時看見了秋風惡月色中微微漲紅的眼。
若彼時夏時的眼裡,掩着半分笑意或是一絲得意之情,那麼秋風惡之後,決不會作出那種承諾。
但夏時這一雙能夠直視正午烈陽的黑白分明的眼,此時此刻,為何這般閃爍不安,為何偏偏浸滿了如此衆多的難以解讀的濕重情緒?是無奈?是悲涼?是疼惜?是憐憫?是愧疚?到底是什麼……
秋風惡聽見夏時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他能聽出夏時故作輕松的語調裡,遲疑着的沉重:
“我當然需要你來保護,梅傲天。
“不止我夏季堂,我們一整個萬華派、乃至江湖和天下,通通需要你傲天劍的保護。
“我看邛州就蠻不錯。臨邛古鎮,曆來是個好地方,南拒我南邏,東控你賊獠,西鎮他……”
黃小樓再次打斷夏時:“夏時,你給我停一下。你到底想做什麼?莫非你真想當江湖皇帝!”
夏時無奈道:“天保已經起了這個頭。”
夏時肯定道:“我不當,他們就會當。”
九如天保開天辟地的武林第一新功,猶如一簇憑空降下的金紅火焰,照亮了昏寂已久的江湖武林。
他們仰望着他,恐懼他,更渴望變成他。
在天保之前,他們尚想象不出真正的武林至尊,該是如何狂放、如何肆意妄為、如何無法無天;
他們修煉不出天保的蓋世神功,但他們可以僞造出第二個“神”;他們必将比過去更緊密、更默契地團結起來,以神的名義,去圍剿一個個“小魔頭”……
夏時凝視着金紅篝火,一字一句反問道:
“若江湖一定要有個王,為何不能是我?
“我比他們年輕,比他們更有力量,我這個永遠不能被服化的南蠻,不會比他們更無恥。”
若四年前除夕,天保不曾仗義相救,五少年早已在一湖英雄好漢的圍剿下,默默沉屍馬骨湖;
若天保歸隐前,不曾将萬華神功傳予他們,夏時更是從未想過,他可以像天保一樣,徒手抓起一把炙熱火焰,甚至肆意改變着火焰的形狀;
如今,他夏時,必須将那一把金紅火焰,搶先抓在他的手裡。
夏時豎起一指,指向頭上冰冷冷的月亮: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成天編鬼故事來吓人。
“他們造宮殿,他們講禮儀、定規矩,他們嘲笑想成仙的凡人,他們歹毒地将吳剛囚在月亮上,以此千百年來威懾着凡人:莫亂發夢,莫妄想逾越。
“他們建造出一座座無形牢籠,他們想方設法羅織出種種罪名,他們把人當牲畜來囚馴、來殘虐。
“我不屑成為他們那一種人。”
夏時坦率地笑出了聲:
“我要把江湖變成一座好玩的大樂園,我要全天下的人,統統來陪我玩!”
黃小樓看向夏時,他生來弱視的眼,在開悟萬華神功後,看人日益清晰,心中愈是反感。他鶴哥是他唯一摯愛,夏時則是他一直不反感的那一個。
黃小樓無所謂道:“随你去玩。反正我們黃梨山莊,不會替你去守國門、掙名聲。但夏時,我和鶴哥向你承諾,無論你怎麼玩,我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縱然,你最終變成了最讓我反感的那種人,”黃小樓看向永遠環衛在夏時身旁的梅傲天,因他沾染了夏時身上的亮色,故他在黃小樓眼中,看着也不覺得反感。黃小樓不得不承認傲天劍的強勢威力:
“我也殺不了你。”
梅傲天堅持道:“我和你一起去江夏,我保護你。”
夏時更是堅持:“益州論劍你拿到第一後,你給我去邛崃雪山,繼續閉關,你必須給我練成劍神。你成為江湖武林前所未有的劍神,即是對我最好的保護。你和天保,一現一隐,是我萬華派兩尊……”
“我不回家。”當夏時濤濤不絕地說服起梅傲天離開他時,秋風惡以微弱不聞的聲音,一個人暗自說話。直覺告訴秋風惡,夏時,一定能聽見他:
“我也不跟他去邛崃雪山。我要一個人藏起來。我要去一個你們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秋風惡既能笃定,聾了一隻耳朵的夏時,隔了梅傲天依然能聽見他的自呓,那麼就挨坐在他身旁、與他裾擺相連膝頭相接的梅傲天,不可能聽不見。
秋風惡鼓起勇氣,擡頭看向梅傲天。
梅傲天果然從夏時的方向,向他轉過頭來。梅傲天一雙漆亮的黑瞳裡,滿是疑惑,唯有疑惑。
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多餘情緒。
秋風惡恍覺身體一下變得極其虛浮,仿佛有一種即将脫離大地、飛升奔月的錯覺。
身旁梅傲天近在遲尺的心跳聲,稍遠處夏時的呼息聲,遠方大江滾滾東逝的波濤聲,天上月光拂過流雲的清響……耳中世界,從未如此清晰明了。
秋風惡終于聽清了他自己的内心:
“夏時,你要把天保鑄成一尊俯視江湖的莊嚴巨像,那我秋季堂,即是萬華派身後潛伏着的鬼影。
“江湖将無人不知我秋風惡之詭毒,亦無人能探曉我青菊谷之所在。”
越過梅傲天眼神裡的疑問,秋風惡看向夏時,向他鄭重而堅定地,大聲說出自己終身守護的誓言:
“我青菊谷的暗器,将會毒殺萬華派的每一個敵人;
“我秋風惡的毒藥,絕不會射向你們中的任何一人。”
“嗬。”黃小樓笑谑半聲。縱使這話切實且真誠,但從他秋風惡嘴裡說出來,黃小樓就隻能信一半。
“好。”夏時極為緩慢地眨了一回眼,他幾乎是閉上了眼睛,深深歎息着誇贊道,“好秋風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