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自小養在花海中,長在白衣高人旁,聞的是花開瓣顫,飲的是藥液參湯。他斷續着走火入魔了整整十年,他試了數百劑藥方,吞了上千顆藥丸,喝了一萬爐藥湯。他聞過七十一種花香,潛過一百餘丈的深海,卻從未看見過雪,亦從未愛上過人。
夕籬抓了梅初雪的左手,蓋住他自己半張臉。
這一股名為“梅初雪”的微涼氣息,夕籬早已嗅得熟悉無比了。然而不同于師傅大師姊二師兄,這一股夕籬的鼻子本該聞習慣了的、令夕籬感到心安的熟悉氣息,每一次接近,總讓夕籬既緊張又期待。
師傅說,人應當對自己誠實。
梅初雪,每當我聞見你,我是真心很歡喜。
我想,我确是似乎愛上了你,梅初雪。
那我便來愛一愛你罷。夕籬決定好了。
愛上一個人,無甚可怕的。我既能從走火入魔的那十年裡,存活下來,我即天下第一強人。
沒有任何痛楚是我不能忍受的,沒有什麼苦澀是我不能咽下的,我甘願服下這一劑無解的癡情藥。
沒關系,梅初雪,你不必愛我。
你永遠是你先春淩豔、高傲于冰崖的第一枝雪。
我會想盡辦法,盡可能地賴在你身旁……
寶夕籬将鼻尖杵進梅初雪掌心,溫熱的鼻息,濕漉漉地舔舐過梅初雪指根繭破處的嫩肉。
寶夕籬鼻音極重地嘟囔了一句,梅初雪沒能聽清,便擡掌托高了寶夕籬的臉:“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雖我們已是朋友,無須客套,但你也不當把我擱置在你浴室裡,你這樣做,很不尊重我。”
冰光幽爍中,梅初雪能看清寶夕籬鼻尖不自主的閃躲。他在說謊,梅初雪看出來了。
梅初雪旋旋手掌,磨搓過寶夕籬不誠實的鼻頭:
“我閉關處尚寬敞,你搬來便是。”
“好!”寶夕籬滿口應下。他将梅初雪的手從他臉上揭開來,露出了往日常見的開朗笑臉。
寶夕籬的笑容是真心的。他煩擾心緒的因緣,梅初雪仍未了解,然而寶夕籬似乎已經自行消釋了。
“梅初雪,吃飯了。”夕籬将他被蓋一卷,抱在懷裡,跟着梅初雪從浴室小山洞走至閉關大山洞。
石桌上,除了照例的兩籠食量的菜碟,另多出了三杯青梅冰沙。
夕籬極快地剔除出一杯青梅冰沙:
“這杯冰沙裡,混了冰元蟲迷藥。”
梅林裡的醫師們,确有些實力在身上。
冰元蟲能将迷藥提純至翻倍藥效,同樣,迷藥的氣味亦會加倍。譬如郎中灑在魚籽上、喂給夕籬試藥的初代霍氏迷藥,無須夕籬這般的靈鼻子,即便是普通武林高手,亦能察覺到迷藥的存在。
霍姥太君進一步改良的二代迷藥,悄無聲息地藥暈了寄春镖局的一衆精英镖師。梅林制作出的第三杯青梅冰沙的冰元蟲迷藥,稱得上“無色無味”。
梅初雪看不見第三杯青梅冰沙裡的冰元蟲迷藥,卻能看清寶夕籬臉上寫滿的壞心眼,梅初雪說:
“不準喂給冰瞳。”
“浪費食物不好。”
看見梅初雪嚴肅眼神,夕籬便不再狡辯了。
梅初雪将梅冷峰與三杯青梅冰沙一同送上崖來的紙卷,遞給夕籬。
夕籬看信中措辭,梅冷峰似乎早認定,讀信之人,不會僅梅初雪一人。
梅冷峰在信中,告知了“梅春雪”和“開花竹竿”兩件事:
一,梅林制作的冰元蟲迷藥,成功了一半。迷藥能以冰冷劍氣激活,卻不能以古邛童謠激活。
二,夏至時節,二聖發出诏谕,将自西都皇城移駕,遷至宜陽城洛水之畔的連昌宮避暑。
然而,比起即将迎來聖駕的連昌宮,東都太初宮裡的動靜,反而更引人注目:
百司官員,亦紛紛在東都購買或置換新宅。
朝野皆在傳言,二聖在連昌宮避暑後,皇後與随行百司,将留在東都,皇帝則獨自返回西都,靜心修養龍體。朝政大權,将由東都皇後代為總攬……
“開花竹竿,你去尋你大師姊團聚時,莫找錯了門,”梅冷峰在信中特别提醒夕籬道,“繡花司衙門已經由西向東,高遷了。”
夕籬讀懂了梅冷峰端正楷體字後的意思:梅冷峰又嫌自己吃他梅林的白食了,他要自己趕緊走。
可夕籬偏不走。夕籬舀了一大勺青梅冰沙,暢快吞入腹中,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味美、好吃!
“為何世上不盡相同的人們,都要在領子上繡花。”梅初雪執筆思考着寶子衿在成為大魔頭和繡花司首執之前,留給花海同門姊弟們的問題。
梅初雪告知夕籬:“我會将此事告知梅冷峰。”
“告訴他,讓他去想罷。”
飯畢,梅初雪進入巨颌骸骨中,如常練劍。
梅初雪每一次揮劍轉身,每一次閃耀劍身上映照出來的倒影,總能看見寶夕籬那一張臉。
在寶夕籬專注的目光裡,梅初雪自在舞劍。
劍法名為“落梅風”。
凜冽寒風亦難吹落的血色傲梅,唯獨傲天神劍獨創的淩厲劍風,可以将其一瓣不馀地斬落。
自梅初雪三歲握劍那一天起,這一套“落梅風”,梅初雪已然操練過數萬遍。無須任何多餘思考,身體與肌肉,本能地運作起來、劍舞起來。
梅初雪一面自由無拘地舞劍,一面腦中記憶,倏然回退至六年前的大暑之日———
那一年,梅初雪十三歲。
在十歲之前,梅初雪堅信自己必然會成為萬華派的下一代劍神;
十歲之後,在“成為武林第一劍客”的必然性上,梅初雪另多加上了一個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