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着落地窗蜿蜒而下,将宴會廳内的燈光折射成模糊的光斑。季沉松了松領帶,香槟杯在他指間泛着冷光。三十五歲的商業帝國掌舵人,此刻卻像個迷路的大學生般無措。
"季總,久仰。"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像一把鑰匙突然插入他鏽蝕的記憶鎖孔。
他轉身的動作幾乎稱得上狼狽。七年零四個月,足夠讓一座城市面目全非,卻沒能改變這個聲音的質地——清泠如檐角風鈴,尾音總帶着點上揚的雀躍。
許明月站在水晶吊燈下,黑色魚尾裙勾勒出比記憶中更纖細的腰線。她耳垂上晃動的珍珠耳墜讓季沉想起畢業晚會那晚,她戴着他送的廉價耳環在操場轉圈,月光把塑料珠子照得像真正的珠寶。
"許策展人。"他聽見自己用商務洽談的腔調回應,"沒想到主辦方請到了你。"
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季沉熟悉這個小動作——她在消化情緒時總會這樣。以前他總趁這時候偷親她,現在他隻能将香槟杯握得更緊。
"季小熊學會說客套話了?"許明月忽然笑起來,眼角泛起他魂牽夢萦的細紋。這個大學時她給他起的綽号從唇間滑出,自然得仿佛時光從未斷裂。
宴會廳的嘈雜瞬間遠去。季沉看見二十歲的許明月蹲在美術系後門的台階上,用炭筆在他手心畫了隻歪歪扭扭的熊。"你看,"她鼻尖沾着鉛筆灰,"季同學闆着臉的樣子多像這隻炸毛小熊。"
侍應生端着托盤經過,季沉趁機調整呼吸。他注意到許明月無名指上的鑽戒,在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淚。
"聽說你要結婚了。"這句話像刀刃般自己滑出喉嚨。他原計劃談論她的新展覽,或者抱怨這糟糕的天氣——任何安全的話題都好過這個。
許明月轉動戒指的動作被他的目光捕捉。"下個月。"她望向雨幕,"陳岩是外科醫生,就是當年總幫我帶早餐的那個學長。"
記憶的碎片突然拼合。季沉想起那個總在圖書館"偶遇"許明月的眼鏡男,想起自己曾如何幼稚地在對方課本上潑咖啡。現在那個男孩要擁有他沒能守住的東西了。
"恭喜。"季沉舉起酒杯,香槟氣泡像無數破碎的諾言上浮,"他很..."
"别說他很好。"許明月突然打斷他,"至少别在今天。"
雨聲填滿沉默的間隙。季沉想起大四那年暴雨夜,許明月渾身濕透地敲開他公寓門,懷裡抱着為校慶通宵制作的陶藝品。"季小熊!"她眼睛亮得驚人,"我做成星雲狀的了!你說過喜歡星空..."
那天他本該告訴她父親病危的消息,本該解釋為什麼必須放棄留學計劃接手家族企業。但看着她睫毛上的雨珠,他隻是接過那個歪歪扭扭的陶罐,說了句"真好看"。
"你的上市發布會我看了。"許明月用指尖描摹杯沿,"季氏股價漲了百分之三十。"
"嗯。"
"去年在紐約,我路過你收購的那家畫廊。"
"是嗎。"
"季沉。"她終于叫他的名字,"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宴會廳的燈光突然刺眼起來。季沉想起分手那天許明月摔碎的馬克杯,印着他們合照的那隻。當時她說"季沉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而現在她站在他面前,身上帶着陌生男士的古龍水氣味。
"我生的是自己的氣。"他解開西裝扣子,露出内側口袋的鋼筆——筆帽上纏着褪色的紅線。許明月眼神一顫,這是她大三送他的生日禮物,紅線是她從毛衣上拆下來的。
雨勢漸猛,主辦方宣布提前散會。季沉鬼使神差地提議送她回家,許明月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車庫裡的黴味混合着她身上的栀子香。當許明月彎腰進車時,一縷頭發勾住了他的袖扣。這個過于熟悉的意外讓兩人都僵住了。季沉下意識伸手,卻在即将觸到她臉頰時轉向了安全帶。
"咔嗒"一聲,像當年他鎖上公寓門的聲響。
車駛入雨夜,許明月報出的地址是城東新開發的豪宅區。導航顯示途經他們母校,季沉故意繞了遠路。
"你還記得嗎?"許明月忽然指向窗外,"那家關東煮..."
玻璃上的雨痕扭曲了便利店的光暈。季沉當然記得,寒冬深夜他總來這裡買熱飲,許明月會把他凍紅的手揣進自己羽絨服口袋。現在那裡裝着别人的戒指。
紅燈亮起,車内彌漫着潮濕的寂靜。雨刷器規律的聲響中,季沉聽見許明月很輕地說:"我策展的第一個主題是'不可複現的光'。"
他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這是他們當年在天文台看流星雨時,他随口說的詞。那天許明月說每顆流星都像被浪費的願望,而他吻着她手背說:"有些光是用來錯過的。"
"我看到報道了。"季沉盯着倒計時紅燈,"很成功。"
"展館最中央的位置,"許明月轉向他,"我留給了那罐星星。"
後視鏡裡,季沉看見自己瞳孔驟縮。畢業前他偷偷疊了365顆紙星星塞在許明月儲物櫃,每張紙條都寫着他們的回憶。他以為她早扔了。
"陳岩知道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許明月笑起來,聲音卻像在哭:"他知道我有舍不得扔的垃圾。"
車停在高級公寓樓下,雨幕将路燈隔成朦胧的光團。季沉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許明月也是這樣站在路燈下等他,運動鞋邊放着兩罐啤酒。
"要上去喝杯咖啡嗎?"許明月問,指甲無意識地刮擦着安全帶。
季沉望向11樓亮着燈的窗戶。那裡或許挂着婚紗照,玄關擺着情侶拖鞋,浴室有兩支牙刷。所有他沒能給她的平凡幸福。
"下次吧。"他撒謊道。
許明月解開安全帶時,香水味掠過他的鼻尖。七年前她用的還是桃子味洗發水,現在這款前調是苦橙。季沉突然抓住她手腕:"當年如果..."
"沒有如果。"許明月輕輕抽回手,"你選了季氏,我選了自尊。"
她推開車門,雨水立刻打濕了她的裙擺。季沉抓起傘追出去,卻在看到她無名指的閃光時刹住腳步。他們之間隔着太多東西:七年的時光,數億的資産,一個即将成為她丈夫的好男人。
"至少讓我送你到電梯。"他撐開傘。
雨聲中,許明月忽然轉身。她踮起腳尖的動作如此熟悉,季沉下意識低頭——卻在最後一厘米停住。他們的呼吸交融在潮濕的空氣裡,像無數次夢境重演。
"再見,季小熊。"許明月最終隻是替他整了整領帶,轉身走進雨中。
季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理石大廳。電梯門開合的瞬間,他仿佛看見二十歲的許明月在向他揮手,懷裡抱着那個醜醜的陶罐。
回到車上,季沉發現副駕駛座落着一枚珍珠耳墜。他捏着這枚小小的遺落物,突然想起分手前最後那個擁抱。許明月說:"季沉,有些人注定是白月光。"當時他不明白,現在知道了。
白月光是照不進現實的。它隻适合懸挂在記憶的夜空,在每一個雨夜隐隐作痛。
車載電台開始播放《年少有為》,季沉關掉引擎,任雨水将車身淹沒。七年前他選擇做季總而非季小熊,如今連遺憾都成了奢侈。
雨刷器停了,擋風玻璃上的雨痕像淚水一樣流下。
季沉站在淋浴下,水流沖刷着他緊繃的肩頸肌肉。浴室鏡面蒙着霧氣,卻遮不住他眼底的血絲。淩晨三點的公寓裡,隻有水聲在回應他的失眠。
許明月留下的那句話像一根刺,随着心跳在他胸腔内震動——"有些人注定是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