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關上水龍頭,水珠順着發梢滴落在鎖骨處。床頭櫃上的手機亮起,助理發來的日程表顯示上午十點有并購會議。季沉用毛巾随意擦了擦頭發,目光落在書桌抽屜上。
那裡鎖着一個檀木盒。
手指不受控制地撥動密碼鎖——0923,許明月的生日。盒子裡靜靜躺着一疊展覽門票,從2016年到2023年,每場許明月策劃的展覽他都去了,躲在人群最後方,像窺視一段與自己無關的人生。
最新的一張是淺藍色卡片,燙金字體印着"不可複現的光"專場回顧展。季沉用指腹摩挲着日期——就在今天下午。
窗外,城市天際線泛起蟹殼青。季沉拉開衣櫃,手指在十幾套高定西裝上方徘徊,最終選了許明月說過最适合他的深灰條紋款。那時她歪着頭打量他:"季小熊穿這個像偷大人衣服。"而現在,這套西裝完美貼合他鍛煉過的身軀。
"季總,您的咖啡。"助理小林将杯子放在會議桌上,詫異地看了眼時鐘——向來準時的老闆已經遲到七分鐘。
當季沉終于出現在會議室時,所有高管都察覺到了異常。他第十三次看表,在财務總監彙報時打斷三次,最後竟将并購方案裡的數字說錯。散會後小林跟到辦公室,發現老闆正對着手機屏保出神——那是張拍攝于七年前的星空照片。
"下午的行程全部推遲。"季沉突然說。
"可是新加坡視頻會議..."
"推遲。"他解開袖扣又扣上,"備車去當代藝術中心。"
小林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桌上的藍色邀請函。兩小時後,當季沉站在藝術館門口調整呼吸時,年輕助理突然小聲說:"許策展人不知道那些匿名贊助是您安排的,對吧?"
季沉整領帶的動作僵住。
"我多嘴了。"小林趕緊遞上參觀證,"C區有驚喜。"
藝術館内冷氣開得很足。季沉穿過裝置藝術區,在人群縫隙中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許明月穿着霧霾藍襯衫裙,正踮腳為一個高個子男人調整講解器。那人自然地扶住她的腰,無名指上的鉑金戒反射着頂燈。
季沉認得這張臉——醫學雜志封面上的神經外科新銳,陳岩。
"這件作品源自策展人大學時期的靈感。"講解員的聲音飄過來,"據說當時她與戀人經常..."
季沉轉身走向C區,心跳震得耳膜發痛。轉過珊瑚絨帷幕,他猝不及防地撞見一片星空——三百六十五顆玻璃星辰懸浮在暗室中,每顆内部都嵌着發光的紙條。那是他當年熬夜寫的回憶,現在被放大投射在四壁,像一場溫柔的淩遲。
"喜歡這個設計嗎?"
許明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近得能聞到她衣領上的茉莉香。季沉沒敢回頭,怕她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
"陳醫生呢?"他盯着玻璃罩上兩人的倒影。
"去接急診電話了。"許明月站到他身側,月光投影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其實這些紙條内容,我去年才看到。"
季沉猛地轉頭。許明月苦笑着解釋:"當年覺得太難過,一直沒拆開。直到籌備展覽時..."
"明月!"陳岩的聲音打斷了她。高挑的醫生快步走來,自然地攬住未婚妻肩膀,"醫院有台緊急手術。"他朝季沉點頭緻意,目光掃過對方僵硬的站姿,"季總也對這個系列感興趣?"
"商業投資考慮。"季沉聽見自己說。
許明月突然抓住他手腕:"留下來參加閉幕酒會吧?就在今晚。"她指尖冰涼,像那年冬夜圖書館裡凍紅的手指,"有件事我必須..."
"主任!32床動脈瘤破裂!"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沖過來拽走陳岩。
許明月的手慢慢松開。季沉看着她追趕未婚夫的背影,西裝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新加坡客戶堅持要立即視頻會議。
暮色降臨時,季沉在辦公室落地窗前踱步。會議結束三小時了,他面前攤着合同,視線卻不斷瞟向藝術中心方向。小林敲門進來,放下一份快遞。
"許策展人助理送來的。"
盒子裡是那隻修複好的星雲陶罐,罐底壓着酒會請柬。季沉用拇指撫過罐身上填補過的裂痕,突然抓起車鑰匙。
藝術中心後花園的露天酒會已近尾聲。季沉在香槟塔旁找到許明月時,她正仰頭喝下今晚不知道第幾杯酒,珍珠耳墜在頸側搖晃。
"你來了。"她眯起眼笑,酒精讓臉頰泛起潮紅,"陳岩被急診叫走了,真可憐是不是?未婚夫總在救别人的命..."
季沉奪過她的酒杯:"你喝多了。"
"比得上你送我回家那晚嗎?"許明月突然湊近,呼吸間的白葡萄酒味混合着舊日氣息,"季小熊什麼時候這麼膽小了?"
月光把她的輪廓鍍成銀色。季沉想起大學時她偷喝他啤酒後的樣子,也是這樣眼角泛紅,把易拉罐拉環當戒指套在他手指上。
"我送你回去。"他脫下西裝裹住她單薄的肩膀。
許明月卻拽着他往花園深處走。紫藤花架下有個秋千,她踉跄着坐上去,拍了拍身旁空位。季沉猶豫片刻,最終單膝跪地幫她系散開的鞋帶。
"為什麼贊助我的展覽?"許明月突然問。
季沉的手指在緞帶上一滞。
"小林告訴我了。"她聲音輕得像歎息,"從2016年我在798的首展開始,那些匿名資金..."
夜風穿過花架,吹落幾片紫藤花瓣。季沉維持着半跪姿勢,看見她小腿上那道淡疤——大二時她騎車去給他送筆記摔的。當時他背着她穿過整個校園,現在他們之間卻隔着一整個錯過的七年。
"你結婚請柬,"他啞着嗓子轉移話題,"能不能..."
許明月突然俯身捧起他的臉。這個動作讓秋千劇烈晃動,季沉不得不扶住她的腰。他們的鼻尖幾乎相觸,月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像給擁抱鍍上毛邊。
手機鈴聲突兀地炸響。陳岩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許明月如夢初醒般後仰。季沉迅速起身,西裝褲上沾着草屑和花瓣。
"手術結束了?"她接起電話,聲音恢複清明,"好,我馬上..."
季沉已經退到三米外,用口型說"我去叫車"。轉身時他聽見許明月對電話那頭的陳岩說:"不用接,我自己回。"
黑色轎車緩緩駛離藝術中心。後視鏡裡,許明月站在路燈下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粒光點。季沉降下車窗,夜風灌進來,吹散了那句哽在喉嚨的"别嫁給他"。
手機在此時亮起。許明月的消息映入眼簾:"陶罐裡還有東西。"
季沉急刹車停在路邊。他顫抖着打開副駕座上的盒子,在陶罐深處摸到一枚易拉罐拉環——2014年的啤酒品牌,早已停産多年。
回憶如潮水湧來。二十歲的許明月在畢業晚會上偷了兩罐啤酒,把拉環套在他無名指上:"先欠着,等季小熊變成季總,要還我鑽石的!"
而現在,這枚生鏽的拉環靜靜躺在他掌心,像一句遲到的告别。
季沉仰頭看向夜空。雲層散開,露出一輪滿月。他突然明白為什麼藝術家總畫不好月光——因為它太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