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炷香前。
陳師兄和白監長去巡按監找之前留下的調查備案,房璃和客棧掌櫃則圍繞坡頭的行蹤和人際關系展開,試圖尋找種魔的可能性。
掌櫃的說坡頭是個流浪兒,無父無母,每日靠撿拾垃圾和編草席以物易物為生。
于是房璃先是走訪了幾家平時與坡頭來往的人家,最後剩下一對夫婦,據說坡頭在世時,婦人經常接濟他一些食物。
婦人的家住在破落舊巷的深處,屋檐的冰棱尖利修長,靴子踩在地上的髒雪發出靜谧的嘎吱回響。
開門的是個老婦人,屋子裡點着蠟燭,透出一股腥冷的黴味,房璃眼尖地發現她濡濕的頭發和脖子臉頰上的青紫傷痕。問題還沒問完,一道冷酷又蒼老的嗓音尖刻地打斷了掌櫃的話:
“誰啊?又是你哪個相好?”
婦人抖了一下,嘀嘀咕咕道:“你瞎說什麼?人家來問坡頭!他得了空腦症,死了。”
老漢冷笑:“死了,死得好啊!你很傷心是不是?”言不過半,老漢像個跺腳的風幹紅薯一樣氣勢洶洶走過來,嗓門一下放大,連帶着掌櫃的都被震了一跳:
“說!你背着我還偷了哪些男人?!你個□□!□□!……”一邊說一邊狠狠往婦人背上拳打,當着房璃和掌櫃的面,他仿佛還嫌不夠,直接伸出一腳,用力到脊背扭曲,朝婦人的小腿跺去!
老婦先是忍着擊打,後又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也忍不住了,帶着哭腔含淚辯解:“你個死老頭!那坡頭上門要過幾次飯而已,哪次不是當着你的面,你怎能這樣诋毀我?”
“你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臭表子……”老漢翻卷着薄唇黃龅牙,又髒又毒地罵,什麼都聽不進去。
掌櫃的看不下去了,一邊伸手攔一邊出聲調解:“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
老漢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滿心都是如何教訓地上這個哭的匍匐的老婦人,妒火将他的雙目燒得渾濁,那隻腳狠命去踩老婦人的腰,在她痛苦地喊痛聲中大聲道:“我讓你裝!我讓你裝!個老不要臉的件貨,你就是用這個樣子去勾引男人的吧!啊?我讓你……”
砰。
最後一個字卡在喉嚨裡。
老漢呈直線歘地飛了出去,重重砸在桌子的邊緣,那張破爛木桌上還有一碟鹹菜和一盆雞蛋菜葉湯,乒鈴乓啷一頓響,碗碟翻到淋了個滿身。
他嗷嗷喊痛,努力睜開褶皺堆疊的雙目,不敢置信地看向來人。
窮山惡水出刁民。
房璃一直知道這句話,直到這一刻,她才為具象的畫面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
掌櫃的一把抓住她的肩:“你做什麼?!引這麼大動靜,打草驚蛇怎麼辦?”
“就你懂戰術,就你懂兵法,做什麼?”房璃冷冷地甩開他的手,“像你這樣做好人旁觀嗎?”
“……”
她上前扶起老婦人,而後重新将手攏好在袖子裡,倨傲地睨向桌子上呼天喊地的老漢,十分惡毒道:“你真可憐。”
“……”
“整日幻想着旁人如何背叛你,心裡也清楚,你有多麼值得被抛棄吧?”
老漢抖着嘴唇,半晌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指着房璃大喊:“打人啦!打人啦!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他捂着腰從桌上跪下,爬起來去抓掃帚,不顧一切往房璃身上打,房璃四處躲閃,大聲喊:
“幹什麼,好好說話!”“殺人啦!!”“你幹什麼?你别動手動腳的啊!你别以為我不會打人!”“我去你娘!你個狗尿澆的沒根生的□□貨,現在給我滾,滾!”“轟!”
再然後,就是徐名晟聽到的那句話。
“徐餅給我上!”
“……”
-
要搞清楚眼前的情況不難,問題在于矛盾的解決辦法。
場面一度混亂異常,直到徐名晟拿出了狴犴宮的玉令。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狴犴令行。”一塊以假亂真的黑玉令牌平靜地懸在半空,人傀傳遞不出人聲的感情,卻恰到好處塑造出一種秉公執法的冷漠威壓。
千裡傳音,每一個字都要耗費巨大的靈力,徐名晟簡潔而有力道:“違者當斬。”
咚。所有人撲通一聲跪下,房璃幾乎是想都沒想,整個人朝地面伏去。
她的後頸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指尖交疊輕輕顫抖,直到耳朵裡嘈雜的嗡鳴褪去,房璃才蓦然發覺,預想中的痛苦并未如約而至。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猛地擡頭盯向人傀手裡的玉令——毫無疑問,那枚玉令是個赝品。
其他人不清楚,隻是被那強大的靈力和狴犴宮的玉令震懾,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宛如死去。
老漢的冷汗約莫流了一公斤。
沒人跟他說這群連官服都沒穿的人,會有狴犴宮的玉令啊?!
這些人中唯有房璃暗自松了口氣,緩緩站起,揚聲道:“都聽見了。”
在老漢怨毒的注視下,她走向婦人,蹲在她面前,嗓音平平:“現在告訴我,最後一次見到坡頭,是什麼時候?”
……
徐名晟一直站在那裡,房璃問了多久,他就舉令牌舉了多久。
老婦每說完一段,房璃就要點頭沉思,徐名晟知道她沒有紙筆,隻能一個字一個字不出差錯地記在心裡,不是個容易的活,但顯然,這個陌生的女人精通此道。
“我知道了。”
斷斷續續聽完,房璃點頭。
她沒有立即站起來,看着婦人皲裂的眼角。
老婦茫然地看向她,那雙黑白眼珠像羔羊一樣,透露着令人心驚膽戰的天真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