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雨還在下，霧霾深重，灰蒙蒙的天氣易惹人煩躁。

即使下定決心要沖那“水鬼”而去，但江晏也沒放棄尋常的治病之法，他早早便起來熬了藥湯，一勺又一勺地給那還在昏睡發熱的少東家喂下去。

他不信這世間的鬼神之說，但也尊重這些習俗民言，尤其是在十九歲之後，他雕刻牌位，祭拜逝去之人，在那時，他便知道，這些鬼神亦或是生死輪回，大多是人們為求心靈慰藉，真不真無所謂，但隻求離世之後，能過上所向往的好生活，對于那些惡人，便是希望有所報應，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年少與摯友浪迹江湖，江晏也曾意氣風發，執劍于刀光劍影之中，天下傳聞也聽過不少，比如他聽聞某地有狐妖作祟，于是便提着劍，在那座山熬了幾天，最終才發現是當地的人吃菌菇吃出來的幻覺。

但你說他沒遇到過怪異詭谲之事，那也不是沒有。

就拿“水鬼索命”來說，那次他半夜趕路來到了一座村莊裡，就遇見一個提着燈籠的中年男子面色凝重地往前走，嘴裡還時不時念叨着一個名字，同行的陳子奚上前搭話，沒得到中年男子的回應，反而使得這中年男子的神色更為惶恐，疑心出事的兩人便斂去身形跟在中年男子身後，直到來到了一戶人家院子裡。

院子裡還站着一位僧人，中年男子一見到他就連忙說起了自己在路上遇到的怪事，江晏很清楚地聽到了，那中年男子說他和陳子奚是鬼。

那位僧人戴着鬥笠，看不清臉，但實力不詳，幾句話的功夫就發現了藏在暗處的他們。

後來兩人一打聽，才知道中年男子是在“救人”，救的是他兒子。

他兒子和同伴在河裡玩水回家後就發起了高熱，什麼藥下去也不見好，那位僧人剛好路過，就告知他兒子的魂魄是被水鬼纏住，魂魄不全才導緻的發熱，他讓中年男子在子夜之前掌燈，在河邊燒掉他兒子的一件物品，就提燈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燈要不滅，要不斷地呼喊他兒子的名字，遇到什麼人和他說話也不要回應，隻管回家。

燈不滅，是為了給他兒子的魂魄指路，回家路上，他兒子的魂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野鬼，這些野鬼好的就隻是來逗一逗他兒子，壞心的嫉妒他兒子能返世的會直接迷惑他兒子，不斷呼喊他兒子的名字就是為了提醒他兒子要回家，這時如果有人和中年男子說話，大概率也是來迷惑的野鬼，不是人。

江晏和陳子奚兩人都不信邪，懷疑這位僧人是個騙子，但那中年男子一家看上去非常信任這個僧人，他們也不好出手，僧人看出來他們的想法，便邀他們在中年男子家裡留一晚，并囑咐中年男子在窗戶還有門口屋檐下空處填上一些泥土。

中年男子兒子的魂魄的确回到了家裡，但子時時分，不甘心的水鬼會找上門來，想要把魂魄給重新奪走，這時家中的門窗要緊閉，挂在中年男子兒子床邊的燈也必須不可滅，否則就是功虧一篑。

時間來到子時，外面依舊靜悄悄，正當兩人确信這就是一場騙局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挂起了風，僧人隻是沉聲一句“他來了”，便讓所有人都不要出聲，等待風雨過後即可。

待風雨歇止，床上原本發熱不停的小孩竟真的退了熱并且睜開了眼睛，他不知為什麼這麼多人在他房間裡，還開口問了他父親原因。

江晏和陳子奚推開門，一低頭就看見了那泥土上分明印了很多個腳印，并且看腳印上，那大拇腳趾頭斷了一截。

這時他們雖還是不相信那位僧人，但也不再多說什麼。

後面，他們随僧人到了河邊，在河面上看到了一具屍體，并合力把屍體扯上了岸，不死心的兩人掀開他鞋子一看，那屍體的大拇指腳趾頭居然真的斷了一截。

面對兩人的詢問，僧人但笑不語，他親自誦經超度了那個“水鬼”，而後便獨自一人往北離開。

“我今天差人去河裡撈了屍體，上上下下都找了個遍，但還是沒看見一具屍體。”

竹隐居屋檐底下，寒香尋與江晏站在窗前，身後窗戶裡頭的床上，便是裹緊被子還在發熱的少東家。

而裡面桌子上，放着的便是一盞燈籠，這燈籠被改造過，能防風防雨。

“你真的信那個道士的話？”

“不信，但可一試。”

還是這句話，因為少東家生了幾天病沒休息好的寒香尋此時面色也有些憔悴，她歎了一口氣，問起了其它事情。

“我尋來了兩位僧人，你要怎麼做？”

“等子時的到來。”

夜色如墨，雨還在下，整座山籠在一片濕冷的昏暗中，松枝偶爾顫動，抖落的水珠砸在泥濘裡，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岸邊青石在這種環境之中濕滑無比，稍不留意，就能磕出一身的青紫。

火折子點燃手中的布衣，沾了淬火油的布料燃燒的速度很快，在火焰快要爬到手指的時候，江晏松開手，靜靜地看着那團火落在了黑漆漆的地面之上。

在布料燃燒的最後，他取過一小簇火焰，點燃了手中的燈籠。

此時還是細雨綿綿，綠葉青石被雨水敲打，發出了淅淅瀝瀝的聲音，不遠處

有狗吠的聲音響起，給這雨夜增添了最後的一絲活。

他提着手中的燈籠往竹隐居的方向穩穩而去，山路早已被雨水泡軟，踩上去時，靴子陷進黏膩的泥裡，發出吮吸般的聲響。

雨水怕打在他的竹笠之上，發出了有規律節奏的聲音，但是——總感覺身後有東西跟着的他側耳傾聽。

留意了好一段路，江晏原本繃着的嘴角散開了些許。

身後的腳步聲正踩着與平日裡那小孩在他身邊走路時同樣的節奏，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後。

但若是此刻他回頭，就會發現自己身後空無一人。

江晏其實也心明如鏡，但他卻還是覺得這一般隻出現在恐懼妖怪惡鬼話本上的情節此刻緩解了他這一日的憂愁。

隻是很快，他能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離自己有些遠了。

這平日裡性格活潑大大咧咧的小孩又該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力，或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他提高了自己聲調，并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白花花的冥币。

有錢能使鬼推磨。

同樣的，江叔的聲音把小孩兒的注意力給拾了回來。

很快，他提着那一路明亮的燈籠回到了竹隐居。

離子夜還有一些時間，江晏掃了一圈濕冷陰暗的竹林，關上了自家大門。

窗戶也緊閉，他在自己家裡檢查了好一圈，确認一隻蚊子都不會飛進來之後，才脫去自己濕透了的竹笠，并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

那盞燈籠放在床邊，與這屋中的燭光一同映着少東家那張因為睡的順暢而有些皺起來的小臉。

江晏捂暖了自己的手，才取過潔淨的布巾，把自家小孩從熱烘烘的被窩裡刨出來，給他擦去了又一身的汗。

不知是不是他自我安慰，他懷中的少東家溫度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