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東家苦練多日,依舊不敵村口那吊晴白額大鵝,但他也看得開,頂着被啄紅得額頭離開時,他想着等再練幾日,再來報仇。
身後的吊晴白額大鵝有些恹恹地張開翅膀掃了一下水面,暈開的漣漪正如同因這小子天天來而惹出來的煩緒一樣蹭蹭往外漲。
今日豐禾村可熱鬧,聽說是有戲班子路過,會在本地唱幾日再走,紅線跑去了将軍祠收羅新的話本子,而少東家因為要替寒姨給豐禾村的幾位村民送酒,于是也就自己過來了。
“少東家,你又去招惹那隻白鵝了吧?瞧你額頭,都紅了。”
“喲,少東家又去殺鵝啦?我的酒可沒碎吧?”
路上遇到的熟人都在打趣少東家,畢竟在他們眼裡,這孩子總是去招惹大鵝,從小到大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少東家打哈哈一一回着大家夥,很快他的酒就送出去了,臨時搭建的戲台子那邊有挺多人聚在一起,愛湊熱鬧的他自是不放過這次機會。
隻是他擠啊擠,好不容易擠在前頭,就被一朵紅花給砸中了腦袋。
“???”
少東家在衆人的起哄聲中撚起那朵以錦布織成紅花。
發生甚麼事了?
台上的戲班子班主滿懷笑意地“哎喲”一聲,他身邊是正擡手遮半臉正細細發笑的幾位戲子與樂師。
“這位少俠!”班主看到了少東家後腰上懸着的長劍,“恭喜你啊?獲得了我們的頭彩!”
你說這個,咋少東家就不迷糊了。
“什麼?什麼?是什麼?”
班主朝身邊的人招呼,腰上系有鑼鼓的樂師拿起了一盞蓮燈。
這是一盞舊而不破的素紙燈籠,形似半開的蓮苞,燈骨是暗綠的竹篾,細看能辨出幾道修補的痕迹,燈面糊的是米色粗紙,因年久微微泛黃,紙上無畫無字,卻隐約透出幾道淺淡的墨痕,燈底墜有一條褪色的紅穗與鈴铛,隻是風晃鈴铛,鈴铛卻不響,該是壞了。
總之這盞燈不是新造,約莫是有些年頭了。
少東家拎着這盞舊燈,不知該是慶幸就中了所謂的頭彩還是該憐惜這盞燈是舊的。
“咳咳——”
班主幹咳兩聲,連忙找補,語氣甚有些驚奇(少東家覺得是誇張)地介紹這盞燈:
“此燈名為織夢燈,點一次,能映出少俠你心中所想所念之物或是人,這燈啊,原是江南一座老廟裡的長明燈之一,浸了百年的香火,聽慣了癡男怨女的祈願。後來廟塌了,這些長明燈卻未滅,流落民間,輾轉經手,您瞧這燈紙——”
他引少東家細看。
“斑駁處雖是舊年淚痕,但是!這些痕迹都見證了諸多癡男怨女的日日祈福禱告,現在已經是靈器了啊!前段時間我們路過一村子,有位娘子和少俠一樣,鴻運當頭,在夜裡執燈後竟在火光裡見到亡夫身影……”
這人說的時候,很像那些賣貨郎給路人誇張自己貨物時的語氣,被騙過一兩次的少東家眨眨眼,嘴角抽搐。
“真的假的?!”
班主再次故作深沉地幹咳兩聲,也學着少東家向他眨眨眼。
“少俠何不試試?就廢一小截蠟燭的事兒。”
忽有風過,那啞鈴紅穗子又一次無聲搖曳。
夜間,少東家回到寒姨給他置辦的屋子,現在的他更多時間是住在了不羨仙,當然有時候也會回他和江叔的小屋看看——也許可以正巧碰到江叔回來。
“織夢燈……怎麼織?織什麼夢?總不能是讓我被鬼追吧?那班主說夢到了亡夫……這燈真的有這麼神奇嘛?”
伏在桌案上的少東家自言自語,并拿起毛筆戳了戳了泛黃的燈紙,這燈除了舊一些,是真的和其他的燈沒啥驚奇的地方,說有的話,是有一點點醜在……
“算了算了,既然都提回來了,試試也無妨。”
少東家截出一小段蠟燭,置于蓮燈裡點燃。
把蓮燈放床邊小桌上後,他就褪去外衣翻身上床,抱着被子閉眼去找周公下棋。
忽而,身體發輕腦袋卻暈乎乎的他聽到了有一道聲音在喊他。
“誰?”
溫涼的指尖從他眼角處輕輕劃過,極其惹人的酥麻感使得少東家掀開眼皮,入眼的,是那雙與他記憶中分毫不差的常年系有護腕的手臂。
少東家呼吸一窒,先是偏眸瞥了一眼還搭在自己側臉上的手指,常年握劍的手指留下了一些細小的劃痕,骨節分明,此刻正輕輕戳着他的臉。
他僵直着脖子,終是朝這手指的主人看去。
兩年不見,江叔的模樣沒有很大的變化,衣服也還是少東家在江晏離家前那一晚見到的,恍惚間,少東家還能聞到無論那種情況下都能令他安心不已的竹香。
“江……江叔?!”
眼前的江叔在他從床上蹦起來後就把手指給放下了。
“江……江叔,真的是你?!”
江叔不語,隻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少東家索性也就不管了,從小被眼前的人帶到大,字是從江叔握着他的手指一筆一劃開始寫的,劍或是槍也是江叔提他手腕一招一式練出來的,還有那些曾令别的小孩驚羨的玩意兒,病榻前的照料……
江叔離開了他兩年,少東家也就心心念念了兩年。
很多人說他早該學會離别,隻是若離别的對象是江叔,被偏愛長大的孩子不願學會這些個什麼東西。
江叔擡起雙手的那一瞬,少東家就像一隻在原地等待了不知多久的狗崽在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後,飛快如殘影般撲進了熟悉的懷抱裡。
伸手環住眼前人精瘦有力的腰肢,少東家一如既往把腦袋擱在江叔的肩膀上,抱人的力度越收越緊。
他在訴說這兩年發生的事情,諸如夜裡長骨頭的痛或是他在清河遇到的一些奇聞怪事。
隻是他說了很久,同樣抱着他的江叔卻一言不發。
少東家忍不住開口:“江叔?”
一隻手忽而輕輕揉了肉他的後腦勺,像是江叔給他的回應。
少東家擺動身軀從江叔懷裡支起身子,他看向坐在他床沿上的人,屋内唯有那盞蓮燈在明亮,但屋外卻有皎潔的月光。
燭光與月光落在江晏的眼底,那雙澄澈如明鏡的眼眸裡此刻裝了一些少東家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江叔?”
他再次輕聲呼喊眼前的人。
眼前的江叔無聲地擡起手來,手指挑起少東家鬓前的一縷黑發,緩慢往下順去,直至到少東家因為呼吸而起伏的胸口。
天氣熱,隻一件裡衣的少東家垂眸盯着那好像有些越界了的手指,卻也沒阻止。
隻是在手指纏上他白色衣帶的時候,少東家耳旁忽然驚起了嗡鳴聲,直直闖入他腦袋裡頭去,教他呼吸發重,心跳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