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沉甸甸，像是被強硬塞到了水裡，而水底下像是有無數的手伸出，像水草般纏繞着這具身體的四肢，拽着他更深處沉淪

少東家拼死掀開重若千金的眼皮，眼前卻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這黑暗如有實質，黏膩地貼着他的眼球，鑽進他的耳道，堵住他的喉嚨，他張嘴想喊，喉結痙攣滾動，在水底下的他卻隻嘔出一串無聲的氣泡。

也不是沒試過擡起手指，或是挪動四肢，可是他的皮肉像是與這黑暗血肉交融，絲毫不動。

恐懼感猶如一條毒蛇，在緩慢纏上他的心頭，張開帶有毒刺的尖嘴，一點又一點地把他那二兩肉啃咬殆盡。

“老大！”

“少東家！”

耳邊忽然響起了很多人的聲音，呼喊聲忽遠忽近，像隔着重水傳來。

可接踵而至的，是木梁被火舌燎過而發出的令人耳酸至極的斷裂聲。

他不應該在水裡嗎？可是火焰噼裡啪啦的聲音為什麼會這麼清晰。

少東家隻能僵直地扭頭，甚至聽到了自己脖子處傳來的骨頭咔咔發出的聲音，仿佛稍用力就會折斷。

忽然有什麼沖破了黑暗，帶來了一束光。

一朵潔白的梨花花瓣慢悠悠打着轉落下，很快便輕悠悠搭在了他的筆尖，也把他視線輕輕遮住。

可他聞不到本該熟悉的清甜的梨花香，而是濃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的皮肉氣息，熏得他胃部痙攣。

“你不是有劍嗎？”

戲谑的聲音刺痛他的耳朵，眼前的梨花被一把憑空出現的鐮刀刺穿，将要刺進他沉甸甸的腦袋裡——

少東家猝然睜開雙眼，眼前都還沒清晰，他便反握住眼前還系着護手的手腕，一個暴起将人狠狠掼在床闆上。

暗紅的錦被驚起又落下，像一團凝固的血砸在他背上。

他喘着粗氣，雙眸仍殘留着夢魇的血色，連下唇被咬得泛白，整個人像頭負傷的狼，死死盯着身下的人。

江晏隻在腕骨被攥住的瞬間皺了皺眉，随即放松了下意識繃緊的肢體，任由少年将他壓在硬木床闆上。

他平靜地迎上那道兇狠的目光，也看見了對方眼底未散的驚悸。

未被抓住的手擡起，輕柔地擦拭就是黏在眼角那裡不離開的淚水。

指腹下的皮膚在發顫，握着手腕的指節已經發白，顯然是用了極重的力氣。

少東家急促的呼吸随着江晏的動作頓了一下。

模糊的世界裡，江晏的臉在清晰。

熟悉的臉，沒有驚慌，也沒有怒氣，一如既往，是能藏匿任何情緒的平靜。

意識到面前的人是江晏，是他的江叔，少東家怔住，眼底的血色狠厲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迷茫。

指節的力氣也驟然松了一大半，可他依舊沒完完全全放開，隻是虛虛握着，就是握住救命稻草——可以不會讓他回到那個黑暗陰沉的水底。

“醒了？”

江晏的的聲音很淡，卻依舊給予這少年莫名的安定。

“天還黑着，可以再睡一會。”

少東家睫毛顫了一下，終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劫後餘生的他不想再回到那個黑沉沉的夢境裡。

偏頭看了一眼這空蕩蕩的木屋，在完完全全确認這不是夢境後，少東家才松開鉗制，他翻身起來卻很快又跌坐在床闆上，手臂脫力般垂落，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對不起。”

有些幹裂的嘴唇蠕動，說出來的隻有苦澀得很輕的三個字。

江晏知道，這三個字絕大部分不是對少東家剛剛的行為說的，而是那場火，那場燒了不羨仙的火。

他坐起來，望向披頭散發，好似一夜之間就瘦削下去的少年。

心裡有很多話想說，江晏想說這不是你的錯，想說如果自己能早些察覺到……而是千言萬語滾遍了喉嚨，最後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這是哪？”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少東家，而這個問題在白天他已經得到過答案，但他又一次開口詢問，像是在确認什麼。

“千佛村，”江晏徑直回答：“這裡很安全。”

他伸手把少東家的黑發捋順。

“還想睡嗎？”

少東家再次握住江晏的手腕，隻是這一次力度很輕，隻要江晏想掙開，那便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掌心埋進一張溫涼的臉，江晏面色一怔，但他也隻是微微錯開眼眸，便沒什麼動作。

“我夢到了不羨仙的很多人，可是沒有火，隻有黑暗。”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燒不羨仙？”

江晏呼吸微頓，從那些屍體的衣着扮相來看，燒不羨仙的人，是繡金樓沒逃了，隻是這件事的“因”還有待考究。

詭谲的夢傀，滿是秘密的鎮冠玦，亦或是在外名為“洛神”的寒香尋手中持有的繡金樓卧底名單……

江湖風雨，太多彎彎繞繞的事情了。

但對于這些事情，要不要告訴眼前才十六歲的少年，江晏在猶豫。

“江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