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臉都哭花了。扯淡呢,我眼淚還沒掉下來!我更讨厭他了。
以往睡覺的時候我們都面對面,擺出的姿勢如同相擁,這一次我背對着他,像嬰兒蜷縮于母親的子房,燈光已盡,黑暗中雲雀的手臂輕柔地落在我腰側,像是想向我靠攏、想把我更近地往懷裡摟去。
我面無表情地抽出手打了他一下,啪。
他難以置信地頓住了,但仍然不放棄,掌心堅持籠蓋我的胯骨。
我對他使用小蜜蜂肘擊。雲雀的聲音從後頭低低地傳來,他叫我的名字,就像一頭猛獸為我低頭,變成為我所馴服的溫順的狗,“凜真。”
我又用懷裡的貓貓玩偶砸他,貓貓在黑暗的靜室劃過一道弧線,精準地踩過他的肩膀。這隻毛絨貓貓原本隻被我擺在枕邊當做溫馨的裝飾品,我真正的抱枕另有其人,然而今夜,貓貓複寵了。
雲雀連躲都沒有躲,毛絨玩具撲過來,而後是他很低的一聲輕哼,我公正地說,這很色情,他總是很色情,溫熱削長的五指摩挲過我的手腕。他應當去學鋼琴,我不合時宜地想,他适合去彈奏樂器。我不理他,但在心裡想:
“你最讨厭我。——你又在這樣想嗎。”他低低地說,洩露出我隐秘的心語,或許在這個人面前我本就不存在任何秘密,雲雀恭彌總是任性,這會兒就像忘記了今夜流過的那些血,轉而評價我說,“你每次說得謊都一模一樣。”
“有意見?”我問。
“我困了。”他說,答非所問,更像是回避我的鋒芒。這個人連面對Xanxus都不曾退避,棱角卻在我面前頻頻軟化。他的尖刺都變成軟綿綿的、甜甜的果凍了。
我要被他氣笑了,終于轉過身,望進他的雙眼,深色的眼珠反而在窅暗中瑩瑩生輝,宛如一塊飽經磨琢的靜谧玉石,“那我們現在在幹嘛呢?”
他卻理所當然地說:“你沒有抱我。”
撒啥嬌呢?我隻好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說:“我讨厭你。”
“我不讨厭你。”雲雀恭彌說,嘴角的微笑近乎殘酷,他從來都是一位狩獵者,我撥弄他的心,他也幹擾我的大腦作為回敬,我幾乎有一點恨他了——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奪走我那清醒的理智,他的雙唇在清靜的無光的夜中張合,我讀不懂他的唇語,但聽見他的聲氣不疾不徐:“我喜歡——”
我堵上了他的嘴,像是洩憤,像是進食,撕咬着他的嘴唇,直到舌尖品味到一絲很淡的、蔓延的鏽。血是腥而甜的,傳說中耶和華用亞當的第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這足證骨骼與器官能融入另一人的體内化作流淌的生命。那麼,而今我舔過他唇角細細的血絲,是否也算是他以血液将我哺育?我們的生命相互交換了嗎?他的靈魂栖息在我的骨頭、我的髒器裡了嗎?
當我們靠近,我連骨頭縫隙都隐隐作痛;當我們的唇肉分離,我反而感到怅然若失。這必當是幼馴染長久糾纏不休,曆經漫長的歲月而遺留的代價:我得到了一個無血緣的親人,我何其有幸将我的至愛擁在懷裡,那麼上帝也必将從我的心内剜去一部分。這想必是一種等價交換。
那麼雲雀恭彌又付出了什麼呢?他的魂,他的骨,還是他的肉?上帝将我們合二為一,神将我們賜予彼此,自那之後每一次相觸都帶來細密的痛,從此以後每一次别離都仿佛拔下陷入心口的刺,帶來的并非解脫,那尖銳的餘韻反而持久綿長,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我看着他,想: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我們生來就一定要靠近、融入彼此。而雲雀恭彌付出的代價是:在遇到我之前,在我這塊拼圖完整地嵌入他之前,他都将維持殘缺、缺損、缺憾。我們是彼此的另一半心,失去彼此将不再跳動。
他的舌尖很輕地掠過我的唇沿,同齡男生的呼吸比我更重、比我更熱,他的睫羽如扇,間或低垂,仿佛落花,倏忽遮過清谧瞳孔,一振一顫過後,寒星複又停顧他的眼眸。
唇瓣糾纏至此,連言語都像是直接傳遞進對方的口腔,我冷笑道:“誰讓你伸舌頭的。”
燈光太暗,我隻記得他的嘴唇很軟。
我很喜歡雲雀恭彌的舌頭,在别的時候,而不是現在。多麼可愛、多麼可恨的唇與舌,可曾聽過南泉斬貓的故事?南泉和尚揮刀斬去貓的頭顱,将其視作斬斷心中妄念,雲雀恭彌的舌頭正是那隻貓。它誘惑了我與南泉。南泉正是因被貓吸引、鐘情于貓,才将其斬落的。虛妄與迷霧誕生于和尚的心中,貓不曾引誘他。他不敢斬斷自己的頭顱,于是去斬下貓的,或可視之為一種軟弱。
我咬了咬雲雀恭彌的舌尖,權當是斬去了貓的頭顱,保留了我心中的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