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雖仍有冷風襲來,但天氣似有回暖之兆,胡宅後院所植的一株玉蘭老樹已堪堪綻放。
紫蘭滿樹,花香滿頭,偶有落英紛飛,庭院裡一時間馨香盈鼻。
鄭夫人坐在一方挑花紫漆月牙凳上,腕間戴着一支鑲玉銀镯,那銀镯随她晃動,在日光下閃出瑩光。
胡照庭坐在她身側,就着一張原木矮桌,手裡正往一隻祥雲絞絲紋樣的香爐裡添香。
“庭兒,前些日子稅糧相關的事……”鄭夫人朝她看去,肩上棗紅的披帛微微一動。
照庭手中添香長柄頓了頓,朝她擡眸。
“我與你父親商議過了。此事……你切莫再疑心,也不必再管了。”
照庭未答,反而低頭将香料點燃,而後阖上了那隻香爐。
青煙袅袅升起,室内香橼夾雜着松節的香氣掩蓋了庭院傳來的玉蘭香。
“母親,你可覺得此事定有蹊跷?”她再次擡眸,朱唇輕啟,“父親的賬簿從未出錯,此事……怕是有人專門針對胡家。”
香爐中那味榄香變得愈發濃郁,清爽卻不沉悶。
鄭夫人輕歎一口氣,發間金簪像是暗了一個度:“庭兒,你自幼聰慧……但有關官場上的事,卻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今日有人擅自篡改賬目嫁禍胡家,是料定胡家畏懼禍連九族,隻能吃下這口下巴虧,”
“尚且,你父親在朝二十餘年,仍舊堪堪是個六品之官,背後之人必是看定胡家一無傍身官名,二無權貴之交……此事背後絕非僅是賬冊是非那樣簡單……”
照庭仍端坐在那方矮桌旁,神情變得肅穆起來。
沒錯。
胡氏一族一向謹慎小心,憐惜羽毛,從未與人樹敵。世家沒落之後行事更是嚴謹,裡裡外外都叫人挑不出錯來。
至于稅糧一事,有人刻意陷害的結論早就不足為奇,但這背後之人或許遠超胡家想象。糧收乃一國之重,關乎社稷安危,其中隐秘原由,胡家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拿去究本溯源。
思及此處,胡照庭頓覺背脊發涼,手裡的香爐也染上了她手裡的寒涼。
“是……母親。隻是胡家隐瞞此事,若是事後出了披露該當如何?”
“那便是我們難以預計的了……庭兒,你隻需謹記,此事絕非胡氏刻意隐瞞!而是若不隐瞞,此刻你、你父親、胡氏全族都當身首異處……有人要嫁禍重罪亡我胡氏,此舉實為自保左右為難啊!”
照庭聽着母親語氣中的憤慨與無奈,頓時心中蕭瑟,喉頭間哽塞難言。
如今她剛過二八之年,錦瑟芳華;家人知足常樂,安于一隅;就連她新娶進門的贅婿林溪山,也是弱冠之年大好年華。
究竟是何人,要置胡家與死地?難道無權無勢的小官之家就該淪為刀俎魚肉,任人宰割嗎?
可這世間的生存法則便是如此,要想活命就得保持緘默,一味地究其根本,就需承擔飛來橫禍的後果。
鄭夫人見照庭仍垂頭不答一句,有些憂心地奪過她手中的香爐,又道:“庭兒,你今日可聽清楚了?此事……就此揭過罷……”
“是。庭兒謹遵母親教誨。”照庭朝她颔首,心裡亂得如同一團理不開的雜草,她想将這些雜草通通拔去,卻覺得心中生出一絲疼痛。
鄭夫人聽後終于長舒一口氣,将那隻香爐擱置在矮桌上,又開口道:“聽說那糧食是林郎介紹貴人解決的?”
“正是。”照庭點頭,轉身去拿矮桌上已經放涼的茶盞。
“此事還要多謝他。原是我與你父親都不屑與商人之家來往……不曾想此事倒是沾了他的光了,到底是我們胡家持有偏見,目光短淺了。”鄭夫人言辭真摯,流露出一絲愧疚的神色。
這愧疚被照庭看在眼裡,也刺痛了她原來對他的偏見。
天下世人,哪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不過是世家自視清高罷了。
“母親,女兒此後自會好生待他。”她看向鄭夫人,暗下決心。
“這就好——當日胡家迫不得已将你推出去結親,我與你父親都心生慚愧……如今隻望你能安定長福,别的,也再無他求了。”鄭夫人說及此處,眼裡淚光乍現。
照庭見狀,連忙從圓椅上起身,伸手去拉鄭夫人的手:“母親,您莫傷懷。您看那林溪山處處順着我,庭兒不覺得這婚事委屈了我……”
鄭夫人點頭,反手握住她的手:“這便好……這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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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庭從鄭夫人那廂出來的時候已過午時,她覺着有些腹饑,但卻并未命裁雲去後廚領些吃食來,反而是朝庭院走去,想去看看那樹紫玉蘭。
還未走進,她便聞到那陣濃郁的玉蘭花香,沁人心脾,馨香盈袖。
定睛一看,那樹下的涼亭裡坐着一人,此時手握書卷,正聚精會神。
“阿庭來了?”林溪山聽到她走進的腳步聲,擡頭朝她望去。
“原來郎君也會讀書品詩。”她拿起他手間的那本《秋聲詞》,略微翻看了幾頁。
“閑來無事,便去娘子的書房拿了一卷書,娘子不會怪罪我事先未曾告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