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照庭回到室内的時候看見林溪山趴在榻上,像是早就醒了。
他手裡拿着她前幾日在看的《舊史雜談》,此刻正盯着其中某頁目不轉睛,連她走近的聲音都沒聽見。
“何時醒的?”她朝他走來,在他身旁的楠木圓椅坐下。
他這才尋聲,将手上的書擱在一側。
他擡眸,見她眼裡仍舊明亮,面上神情柔和,同前幾天并無半點差異。
“莫約半刻鐘罷。”他答。
她隻是點頭,又問:“這書你不是早就看過了?”她伸手拿起那本《舊史雜談》,在手上随意翻了幾頁。
“隻是看娘子先前在看,于是也想再看看。”他朝她彎彎唇,面上還帶着一絲憔悴。
她也朝他微笑,手指突然停在書冊的一頁,不再翻動。
“這書是在夫君的書格上取下來的,想必夫君早就熟讀過,對其中的内容也較為熟悉。”
他卻搖頭,“此書為民間書生所撰,其言辭尖銳,眼光狹隘,有歪曲正史之嫌,故而還未細讀過。”
“是麼?我卻覺得撰書人言辭犀利,直擊要害。”她将書放到他面前,指着方才刻意停下的那頁,“你瞧這處——《評張儀列傳》,撰書人提及楚懷王與張儀商議割地的典故,指責張儀違背承諾,以‘不擇手段、狡舌善騙’的手段達成了秦國利益最大化,夫君覺得呢?”
她問這話的時候緩緩擡眸,視線與他直直相對,眸子裡溫和坦然,分明不帶任何情緒,周身氣場卻散發着一絲質問的意思。
于是他裝作思考的樣子,默了一瞬,答道:“楚懷王答應張儀提出割地六百裡以換齊楚斷交,不過是他自己貪利短視、自大無能。張儀身為使者,将六百裡地換成六裡地,即使違背諾言也不過是外交謀略,自然是‘足智多謀、搶占先機’。”
“夫君是這般認為的?”她又問了一遍,仍直直盯着他,想要從他臉上探求些什麼。
他卻面色堅定,并不回避她的眼神,隻是不再回答。
“楚懷王雖目光短淺,謀略失當,但他卻遵守諾言,與齊國斷交。可張儀呢?張儀不惜利用欺騙的手段獲取政11治勝利,實為狡詐,連基本的為人之道都抛之腦後……這樣不守承諾、善于欺騙的人,真的值得頌揚麼?”
值得。大争之世中,“非詐不攻”。這般縱橫之法不過是完成曆史使命的必要手段。
不值得。欺世盜名、禍水東引,如此詭辯也不過是寡廉鮮恥。
他當然知曉她故意提出這個典故是何意。她口中的張儀說的是他,她試探的也是他到底是否欺瞞。
隻是他沒有想到,她竟能立刻将王姨娘的話同婚書上的時間串聯起來。
終究是他先前疏忽了,他隻知曉“林溪山”與他同歲,但卻不知他是幾月生人。至于婚書上寫着的“季夏”,是他自己出生的時間。
她這次是真的懷疑他了。
他卻想看看她能懷疑到什麼地步。
于是他仍舊用沉默堅定他方才的答案,甚至露出一種類似于坦率的神情,繼續迎着她的眼神,并無半分退縮之意。
她想起王姨娘方才的話,還有與他生辰不相符的冬日,覺着面前的他變得十分有趣。
“看來你也是同張儀一道的人。”她朝他靠近,在距他僅僅兩寸的地方停下,眸子裡的柔和染上了一股冷漠的怒意。
他讀出她語氣裡的試探,卻依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阿庭,這個典故是讓你不開心了麼?我怎的覺得你今日有些反常?就像是……有意說給誰聽的一樣。”
她不答,依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想要從他眼裡挖掘出别的答案。
他們的距離如此接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輕緩的鼻息。
她身上染着室内的檀香,香味一縷一縷飄進他的腦海裡。
他有些詫異她如此堅持,甚至覺得她身上散發着一股極淡的壓迫感。
可他從來不怕争鋒相對,他甚至有些享受這樣接近的距離。
“阿庭?”他回望她的眼神,吐字時的熱氣打在她面頰上。
她感覺到這份熱意,覺着有些不适,旋即朝他彎唇一笑,向後退開。
“沒有說給誰聽,隻是有些感觸罷了。”她從圓椅上起身,将那本書放回一旁的書格。
“那便好。”他趴在木榻上,眉眼彎彎。
“昨日母親來了信,說是讓我回家一趟。你現下身子還未恢複好,暫且再休養一天罷,我明日再來林府接你。”
“好。娘子來回要多加小心。”
“嗯。”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室内隻剩下他一人。
他看着她的背影,止住了面上的笑意。
“松青。”他立刻朝門外喚了一聲。
松青聽後立馬入内,站在他身側等他吩咐。
“那小厮從胡府回來沒有?”
“應是在返程的路上了。”
“那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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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我們回胡府作甚?”裁雲坐在照庭身側,有些不解。
此刻正典在外駕着馬車,緩緩向胡府駛去。
“回去确認婚書。”她短短回答。
“大娘子是覺得郎君有問題?”
“你覺着他沒問題麼?”她轉頭看向裁雲,神情淡淡。
裁雲想起她方才提及“冬日”驚慌的模樣,有些明白了她想做什麼。
“大娘子是覺得王姨娘口中所說的生辰,和郎君的生辰對不上?”
“正是。王姨娘說的分明是冬季,但我記着婚書上寫着的是夏季。他……有可能不是‘林溪山’。”
裁雲方才隻敢猜測他的生辰有誤,哪曾想她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這也太離奇了!那您方才為何又故意讓正典慢些駕車?”裁雲語氣一驚,不敢置信。
她輕嗤了一聲,“怕正巧在屋子裡碰見不該碰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