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兒,真是你。”
“師母!”杭湛雙手扶住對方,急問:“方才我見布告上沒寫老師的名字,不知老師現下如何了?”
任氏神色一滞,凄怆地搖頭,“命是保住了,但挨了三十杖。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不算健朗,生生受了那麼多罪,到今日還未能下的來床。”
說着,任氏将杭湛上下查看一番,關切道:“你沒事吧?聽說你也進了诏獄,後來沒有你的消息,外子寝食難安,唯恐牽連你這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呵,老師何嘗不無辜?那位未曾謀面的師兄何嘗不無辜?”杭湛正在氣頭上,說這話時幾乎咬牙切齒。
任氏見狀,連忙拉他去到僻靜處,苦口婆心道:“可不敢在大街上這樣說。如今布告都出來了,是塵埃落定,不容更改的,哪裡有人還在乎我們這等人的清白與否。”
“師母此言差矣,大周律法寫得明明白白,案件是可以重申和平反的,隻要我們——”
杭湛忽然收了聲。
師母的表情,他并不陌生。舅婆,以及剛才圍觀的百姓差不多是同樣态度,他們對強權忿忿不平,他們知道罪魁禍首,他們知道其中有冤,卻隻敢小聲議論,一旦提及反抗,就像見了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
“荀子雲,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又雲,選賢良,舉笃敬,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如今聖上遭受蒙蔽,信賴奸宦,奸宦又作惡多端,草菅人命,實在是倒行逆施,正氣不存啊!”
“杭湛,休得胡言!”
任氏急急捂住杭湛的嘴,見他情緒格外激動,任氏恨不能一個手刀把他打暈。
“真是跟你老師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整日捧着聖賢書,不是聖人雲,就是古人曰。”任氏生得體健,幹脆半拉半拽地把杭湛往自己家帶。
走到半道,任氏突然想起,“前陣子你爹娘不是也來京城了麼,如今住在哪間客棧,我将外子安頓之後,随你去拜訪吧。”
殊不知,這恰恰刺中了杭湛的心中事。
“我恨不能沒有那樣的雙親!”
“這說的什麼話?”任氏愕然,但見杭湛神态,便知其中隐情頗深。
待回到住所,蔣學究夫婦知悉來龍去脈,雙雙氣急。
“溫娘子那樣好的一個人,落到奸宦手中還了得!”
任氏曾與溫澄通過信,神交已久,未曾謀面,逢年過節兩人還會互寄禮物。
任氏點子多,女工好,總能把京城的時新樣式帶給千裡之外的溫澄;溫澄則将自己曬的幹果、釀的果酒托人北上送來。如此互通有無,加之杭湛是蔣學究愛徒,任氏早将溫澄當做自己的半個兒媳,是以乍聽得此消息,震怒不已。
“老師,師母,不瞞你們說,我此次來京,就是為了小澄。隻是那姓晏的狗官權勢頗大,想救出小澄并且全身而退,怕是很難。況且…”杭湛一想到舅公的遭遇,痛心不已,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在這偌大的皇城隻剩老師這一家人脈了,不免悲從中來,歎道:“況且我連那閹人的私宅在哪兒都不知道。”
見愛徒沮喪,蔣學究極為憤慨,連自己的杖傷都顧不上了,拍案道:“眼下恰好是對閹賊發難的好時機,湛兒莫慌,為師有辦法。”
杭湛與任氏立刻附耳過去。
“什麼?敲登聞鼓?這未免太聲張了吧…”任氏皺眉,飛快看了一眼杭湛,“到時候溫娘子的名聲敗壞了,再說登聞鼓院說不定還要看閹賊臉色行事,别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此番顧慮并非杞人憂天,杭湛也沉下心來細想。
這時,蔣學究握住愛徒的手,“我從前是怎麼教你的,人在關鍵時刻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但我想要小澄毫發無損,包括名聲。”杭湛面露哀戚,“爹娘為了瞞我,扯謊說小澄病死了,我真是一個字都聽不得,一想到她有此等遭遇都是被我連累的,我恨不能以身替之。”
“湛兒,你聽為師說。往日聖上包庇閹賊,如今情況大不一樣,閹賊剛吃了挂落,理應在家停職反思,這個時候若爆出強搶民女之事,定然會引起朝臣重視、聖上反感,往嚴重了說,更是抗旨不遵,不敬君父!
屆時禦史彈劾,我們這邊也可配合造勢,你要知道滿朝文武之中,與閹賊同流合污者少,更多的看不慣閹賊與東廠那般嚣張陰毒。總而言之,不奢望能把閹賊徹底拉下馬,至少也要扒他一層皮。”
“這……”杭湛沉吟道:“好像行得通。老師,還是您思慮周全!”
任氏眉心未展,但左思右想沒有更好的法子,隻得默不作聲,聽師徒二人談論行事細節。
晏宅建在僻靜處,内裡行去,幾經曲折,别有洞天。園中遍植草木,今日恰逢名品山茶盛放,滿目柔粉,盡态極妍,怕是隻從旁側經過便能攏走一袖暗香。
由人引着一路北行,杭湛手心的肉快被指甲刺破。唯有這樣攥緊拳頭,才能壓抑心中憤怒。
“都督有客,杭公子請在此處稍候。”
仆人與護衛一眨眼就不見了,似乎并不在意他這個可疑的外來者。
水榭外偶有笑聲,清淩淩的。
杭湛有一瞬間的錯愕,這分明是溫澄的笑聲,他不會認錯。
隻是,何事引得她如此高興?
杭湛如提線木偶,僵硬地繞過屏風,循聲望去。
造園師的審美不俗,将園内各處都裝點的恰到好處。薔薇掩門,花窗清梅,疏影橫斜,幽韻天成。而那湖心亭更是一絕,花團錦簇,半染鵝黃。
——溫澄喜歡的香雪蘭何其名貴,培育起來極其耗費心力。成婚後知她喜愛,他好說歹說才勸服母親,為他們小兩口的院中添置了兩盆。
在這兒,鵝黃的香雪蘭竟如同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鋪天蓋地,滔滔滾滾。
而那花叢中一立一坐的兩人,男子清隽雅逸,女子掩面低笑,雪淨的臉頰上淡淡飛紅,像是被說中心事,羞赧極了。
“小澄!”
叫破此景之時,杭湛荒唐地想,自己還真像一個橫插其中的第三人,不知好歹,壞了他們的好事!
“…阿湛?”
溫澄欣喜交加地喚了聲,雖不明白為何會在這兒見到湛郎,但顧不上多想,手中團扇一扔,便提着裙子朝他奔去。
九曲橋連通湖心亭,分明就在眼前,卻要經過這些彎彎繞繞才能抵達。
她跑得微喘,兩頰淡紅未下,“你怎麼在這兒?我和方亭哥哥還說要回長洲呢,還好見到你,不然我們就錯過了。”
杭湛額上青筋直跳,默不作聲打量。
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眼前,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康健,甚至精神也很好的樣子,完全不似被磋磨苛待。這應是一樁好事,杭湛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那人是誰?你與他很熟麼,為何談笑風生?既無事,為何沒有趕緊來找我,反而在這裡尋歡作樂?”
一個個問題砸下來,溫澄有點懵。她也不是傻的,看得出夫婿不高興,隻是這話裡話外的用詞她聽着實在不喜。
“是我先問你的,你不答便罷了,怎的還咄咄逼人。”溫澄側過身去,悶悶不樂望着湖面。
可是她的好夫婿非但沒有像往常那樣輕聲哄慰,反而提高了些聲音:“你這是什麼态度!溫澄,你知不知道我快為你急死了,桐月跟我講,父親母親把你獻給閹賊,我傷還沒好透呢,就馬不停蹄來找你,隻為救你出水火,誰知你,誰知你根本不用我救,反而樂在其中!”
溫澄氣鼓鼓轉過身,“跟你講過了,不要那樣叫方亭哥哥。”
“方亭哥哥,方亭哥哥,你張口閉口就是那個閹賊,莫不是被他蠱惑了去?”
“你——”
溫澄望着杭湛,一度氣結。他這面容長相,與杭父杭母有六七分像,叫人隻是這麼看着就想到他們的惡行。
但聽杭湛話中的意思,便知他沒有摻和進這件事裡,并且他并不贊同他爹娘的做法。
“好了,湛郎,”溫澄軟下聲來,好不容易夫妻團聚,不想這樣劍拔弩張,“我問你,你可曾寫下放妻書?”
杭湛見妻子态度軟化,胸中燒起的怒火也跟着熄了一多半,握住她的手說:“什麼放妻書,我怎麼可能會寫,我娶了你便是一輩子的事,不會更易。”
“我就知道!”
溫澄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地,還不忘告訴他,“那我估計是父親模仿你的筆迹所寫,做不得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