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老太太生前慈善和藹,同一條巷子裡有不少人家受過其恩惠、照拂,如今老太太走了,來送喪的人絡繹不絕,皆面含惋惜,垂淚不已。
杭長信一行連老太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今日抵達長洲,更是在家門外爆發兄弟間的争執。
杭體仁仗着一家之主的身份,命家丁攔住杭長信,更是不認杭遊這個侄子,至于自己的親生兒子杭湛,杭體仁言語含諷:“我道是誰。”
“爹。”杭湛隻看了一眼父親,轉而撩袍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個響頭,“祖母,孫兒來晚了。”
“湛兒……”杭母迎出門,披麻戴孝顯得她愈發憔悴,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見到兒子,她的眼淚倏地滾落,卻沒再說什麼,隻是拍了拍杭湛的肩膀,“好孩子,進門,給你祖母上柱香。”
“我讓他進了?”杭體仁又忙不疊擺出丈夫身份,負手往那兒一站,目光銳利,威嚴十足。
杭長信嗤的一聲笑出來。
他身後跟着的弟兄們旋即跟着笑。
杭體仁大怒:“放肆!靈堂前大笑,你們還有規矩沒有?!”
杭長信道:“你不認我這個大哥,不讓我進家門祭拜母親,卻又和我講規矩,你什麼立場?縣官?”
“你!”
杭體仁拂袖而去,命家丁緊閉大門,不準放外人進去。
他這一走,門外倒是一片和諧。杭體仁朝杭湛的母親拱手道:“弟妹,好久不見,節哀。”
杭母歎了聲氣,“讓大哥見笑了。湛兒在外胡鬧,多虧了有大哥看護,才能讓他好好的,囫囵一個的回來。”
見母親垂淚,杭湛心中不好受,扶着母親的肩道:“讓娘擔心了,是兒子不好。兒子往後不走了,就陪在您身邊。”
杭母瞅着他,似乎比以前穩重了些,但也是将信将疑地把話揭過,“你們不要聽杭體仁的話,跟我一起進去,我看誰敢攔你們。”
聽見母親直呼父親名字,杭湛面上閃過一絲驚訝。
杭母道:“趁我現在還有主母的身份。”
“娘,您的意思是……?”
“待喪事結束,我就向官府提請和離。”杭母看起來不想多說。
杭長信給杭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别再追問。
老太太的喪事辦得隆重。晚間宴請賓客吃白席時,杭父忙得腳不沾地,杭湛默默看着,對母親說:“我看爹一點兒都沒有傷心的樣子。”
若是往日,杭母定然會斥責兒子,不許他亂說話。
今日的杭母卻隻是淡淡應一聲。
杭湛拿眼細瞅母親,小聲問:“我不在的時候,爹是不是給您氣受了?”
不然,也不會鬧到和離的地步。
杭母沒說話。
良久,直到杭湛以為母親不會再回答了,忽然聽見她說:“盲婚啞嫁,斷然要不得。同你爹成親前,我隻遙遙見過他一面,隻知道是個長相端正,有書生氣的人,又中了進士,前途光明。”
“嫁給他時,我十七,如今幾十年過去,你都這麼大了,你爹卻好像不曾變過,又或者說,更糟了。書生氣變成了迂腐僵直,溫吞變成了懦弱沒擔當。”
杭湛感到十分訝異,這些話,母親不曾說過。在他印象中,父親母親之間還算和諧。
“湛兒,母親後悔了。”
杭母眼神疲憊,歎着氣對他說:“年輕時我想着湊合湊合,并非每個女子都能嫁個如意郎君,你爹他不嫖不賭已經是不錯的了。沒想到這一湊合,就湊合到了現在。”
“娘,我支持您和離!但是我想和您一起住,我們搬出去!”
杭母看了看兒子,欲言又止。但兒子這次的變化她看在眼裡,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他不再那麼死心眼,于是杭母試探性地問:“你不恨我?我是說溫澄的事。”
把溫澄送給晏方亭這件事,主謀是杭父,杭母半推半就是幫兇,杭湛對此很清楚。
甚至一度見到父母時,杭湛是極為憤怒的。
不光氣他們把他的妻子送人,還氣他們完全失去了父母該有的的樣子。從小到大教給他的道理,他們怕是忘得一幹二淨。
但母親畢竟懷胎十月把他生下來,又含辛茹苦養大他。杭湛想,他不能輕易抛棄過往。兒時陪着他學走路,少時送他去學堂念書,又為了他遠赴京城……這些都是母親為他做的,數不勝數的大事小事,他欠母親的根本還不清。
“娘……”杭湛的聲音突然有點啞,杭母扭頭一看,他鼻頭紅了大半,眼眶更是含着淚。
“祖母病中還為我考慮、謀劃,可是我連祖母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子欲養而親不待,實在是太痛太痛了,杭湛握住母親的手,淚水最終被他忍住,臉上愈發堅毅,“往後,我照顧您,陪着您,我們都要好好的。”
至于溫澄……杭湛望向濃雲密布的天穹,千愁萬緒齊齊襲上心頭。
至少,他們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