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風終于褪去了腥甜的藥味,部落裡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也漸漸沉寂。
華老頭卸下背着藥箱的牛皮繩時,後腰的舊傷又開始隐隐作痛,他扶着腰闆直起身,望着天邊那輪渾圓的落日,終于伸出這半個月間第一個輕松點懶腰。
氈帳外的酒窖還飄着青稞發酵的香氣,華老頭踩着歪斜的步子鑽進去,出來時懷裡已堆滿了沉甸甸的酒壺。
正巧撞見蘇萊曼騎着棗紅馬歸來,夕陽把少年首領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立刻像隻發現獵物的老山貓,健步如飛地撲過去。
“巴圖爾不愛喝酒,你小子可别想逃!”華老頭用鐵鉗般的胳膊勾住蘇萊曼的脖頸,任憑少年手忙腳亂地扯着他的衣袖,另一隻手卻穩穩當當地将酒壺碼在矮桌上,陶壺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驚得帳外拴着的老馬都打了個響鼻。
“來,陪老頭子好好喝幾碗,就當給我這把老骨頭續續命!”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笑意盈盈,渾濁的眼睛裡卻閃着不容拒絕的光。
蘇萊曼被華老頭這生拉硬拽的架勢弄得哭笑不得,一邊掙紮着調整坐姿,一邊瞅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酒壺直咽口水:“華叔!您這是打算把我灌成醉馬啊!”話音未落,就被硬塞了個陶碗,酒水晃蕩着濺到衣襟上。
華老頭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滾動間酒水順着胡須滴落,砸在羊毛氈上暈開深色痕迹。
“少廢話!”他抹了把嘴,渾濁的眼珠瞪得溜圓,“等你你小子當上首領,天天忙得腳不沾地,我這把老骨頭想找你喝杯酒都難!”說罷又往蘇萊曼碗裡倒酒,琥珀色的酒液幾乎要漫出來。
蘇萊曼端着酒碗的手突然頓住,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出漣漪:“華叔,咱們是不是有陣子沒見葉蓮娜了?”
華老頭灌到嘴邊的酒也停了下來,喉結尴尬地滾動兩下。他抓了抓淩亂的白發,眼神有些躲閃:“咳咳,這幾日她一直幫我照顧可汗,現在我在這喝酒,她大概是在照顧可汗吧。”
話音未落,蘇萊曼的酒杯一歪,酒水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華老頭眯起渾濁的眼睛,盯着蘇萊曼煞白的臉色和歪斜的酒碗:“你這小子,手抖個什麼勁?莫不是已經喝多了?”他伸手要去扶蘇萊曼,卻被對方猛地避開。
蘇萊曼喉結上下滾動,強撐着擠出個笑容:“哪能啊華叔,就是……”他的目光慌亂地掃過氈帳角落,落在堆疊的羊皮地圖上,“就是想起明日要清點草場,怕誤了事。”
話音未落,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桌沿,在木頭上留下道月牙形的壓痕。
華老頭狐疑地咂了口酒,酒液在嘴裡打轉半天才咽下:“清點草場用得着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剛要追問,蘇萊曼便像觸電一般離開。
……
可汗的營帳内已燃起熊熊篝火。大病初愈的可汗斜倚在虎皮軟墊上,雖身形仍顯單薄,可眼中卻重新燃起往日的威嚴。
他望着賈法爾,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着鑲滿寶石的權杖,發出清脆聲響。
“巴圖爾,”可汗的聲音帶着久病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你冒着生命危險尋回雪魄草,又在叛賊作亂時獻出良策,本可汗記的。”
他擡手示意侍從捧上一個雕滿祥雲紋的檀木盒,盒蓋掀開的刹那,璀璨的光芒映亮了賈法爾的臉龐——裡面靜靜躺着一枚純金打造的狼頭勳章,狼眼鑲嵌着兩顆碧綠的翡翠,栩栩如生。
賈法爾單膝跪地,手掌貼在心口。
當可汗将狼頭勳章别上他衣襟時,金屬的涼意透過粗布。
帳外突然響起整齊的呼喝,聲浪掀得氈布簌簌震顫,他擡頭望向可汗,正對上那雙飽經滄桑卻銳利如鷹的眼睛。
“起來吧。”可汗的權杖重重杵在地上,發出悶響,“從今日起,你與蘇萊曼一樣,可自由出入我的營帳。”
話音未落,帳簾突然被掀開,蘇萊曼帶着一身寒氣沖進來,額發還沾着細碎的雪粒,“可汗!葉蓮娜......”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才注意到賈法爾胸前的勳章,瞳孔猛地收縮。
可汗眉頭微皺:“何事如此慌張?”蘇萊曼喉結劇烈滾動,餘光瞥見賈法爾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營帳内火光搖曳,将蘇萊曼凝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他攥着腰間彎刀的指節泛白,喉結艱難地上下滑動:“沒、沒什麼大事,隻是西哨馬匹受驚,屬下一時心急。”他刻意放緩的語調裡,藏着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顫抖。
可汗布滿皺紋的手背輕輕摩挲着權杖上的寶石,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蘇萊曼凍紅的耳尖:“既如此,便去處理吧。”待少年首領轉身時,老人突然開口:“讓賈法爾與你同去。”
氈帳外的寒風卷着細雪撲進來,賈法爾瞥見蘇萊曼僵硬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兩人并肩而行時,他試探着開口:“方才你提到葉蓮娜……”話音未落,蘇萊曼的棗紅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幾乎擦着他肩頭落下。
賈法爾險險勒住受驚的坐騎,缰繩在掌心勒出深紅的血痕。
他盯着蘇萊曼緊繃的脊背,沉聲道:“葉蓮娜怎麼了?”
雪原的風卷着細雪灌入領口,蘇萊曼的鬥篷獵獵作響,“别問了!”他突然轉身,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泛着血絲,“有些事...你最好别知道!”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狼嚎,尾音像被利刃切斷般戛然而止。
賈法爾後頸的寒毛瞬間豎起——那聲嚎叫裡,竟夾雜着斷續的銀鈴聲。他猛地扯住蘇萊曼的衣袖,卻摸到一手濕潤,借着月光,才發現那是暗紅的血漬。
“你的手……”
原來是剛才馬匹受驚時蘇萊曼用力拉缰繩把虎口撕裂了。
“不用管,先去看看那邊。”蘇萊曼甩開他的手,策馬狂奔。
棗紅馬的鐵蹄在雪地上濺起冰碴,賈法爾望着少年首領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幾天前巡邏時,在迷霧森林邊緣發現的半截銀鈴。
此刻寒風呼嘯,他伸手入懷,指尖觸到貼身收藏的碎鈴,冰涼的金屬上還刻着葉蓮娜歪歪扭扭的名字。
……
殘燭在銅盞裡搖曳,将賈法爾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長。
他獨自坐在氈帳角落,衣襟上泛着冷光。
簾栊微動,暗七如鬼魅般現身,手中長劍還凝着冰碴。“蘇萊曼剛來過。”他的聲音像淬了霜的刀刃,“東邊圍場的牛群遭了狼群,他讓你不必挂懷。”
賈法爾盯着掌心那半截銀鈴,思緒卻飄回黃昏時分——蘇萊曼落荒而逃的背影,在暮色裡化作一道倉皇的剪影。
那反常的舉止如同一根刺,紮得他胸口生疼。若隻是傾心葉蓮娜,為何要如此閃躲?為何面對他的追問,眼底會泛起恐懼與愧疚?
燭火突然明滅不定,賈法爾擡起頭,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