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牙第二次遇見公良伒,是在她出嫁這日。
真實的古代花轎與電視劇所展現出的,無論是在肉眼還是體驗上,都有很大的差别,空間逼仄不透氣,除了旁邊拳頭大小的窗口,整體與埋葬死人的棺材毫無差别,扶牙坐在這樣的花轎裡頭,與死人也毫無差别。
為所有被古代封建社會下壓迫的女性喊冤叫屈似地,轎夫每往前行一步,花轎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随時要散架一般。
扶牙暗暗計算着路程,估摸着快要到時,晴空萬裡的天空,猝不及防抛下一道驚雷,瓢潑大雨緊随而至,迎親隊伍慌不擇路,逃似地鑽進一條小巷。
花轎“哐當”一下砸地,裡面的扶牙被颠至半空,後重重落下,右肩膀撞上轎身,皮肉被割開,血水從衣服裡層滲出來。
她用力掐住傷口下面的皮肉,好一會才緩過勁來,洶湧的疼痛漸漸散去,餘下一股緩慢卻尖銳,随着她的每一道呼吸,慢慢撕扯開來。
雨水噼裡啪啦地砸向地面,嘈雜聲中隐約傳來,轎夫的咒罵,媒婆的禱告,女子的莺莺細語…扶牙扶着右臂,輕輕地靠向轎身,目光無神地盯着腳下,阖緊的雙唇漸漸褪去血色。
約過了一盞茶,傾盆大雨轉至牛毛細雨,迎親隊伍仍遲遲不見動靜,剛才澎湃的雨聲中依然清晰的人聲,不知何時,盡數停了。
扶牙将瘦白的手背,從窗口伸出去,冰冷的雨水澆下,将指尖凍得通紅,她等了再等,始終沒聽見媒婆的呵斥,又過了會,她小心翼翼地掀開紅蓋頭,對着窗口從右到左,一一掃視過去,沒有一個人影。
她擡起轎簾的一角,朝外喊了一聲:“花大娘,道二叔?”
清甜稚嫩的嗓音,随同細雨一同飄灑,無痕無迹地消散。
她将血紅的嫁衣提高一點,多餘的部位攥在手心,先将穿了紅色繡花鞋的右腳伸出去,再一彎腰,就鑽出了這頂令人窒息的花轎,她站在外面,又喊了一遍:“花大娘,道二叔?”
長巷一眼望盡,空無一人。
一道飓風蓦然而至,将紅蓋頭掀翻,向後飄去,扶牙抓住蓋頭的一角,把它從強悍的風中搶回來。
風勢漸大,衣袂翻飛,她眯着眼,隐約看見一個手持黃油紙傘的紅衣少年,靜立在前方不遠處,幽深的瞳孔,分寸不讓地注視着她。
這一幕太深刻了,以至于後來即使扶牙忘了很多事,也始終記得他望向她時,分明毫無波瀾,卻銘心刻骨的這一眼,第一次見面,好似認識了很多年。
他似雲中仙,與這庸俗的人世格格不入。
“你是誰?”扶牙捏着紅蓋頭,素淨白皙的下颌微微上擡,露出纖細修長的脖頸,她心懷忐忑,既期待又害怕,轉機已現,但是好是壞還尚未知。
刺骨的冷風穿過雨簾,巷口的燈籠應聲落地,地面上的黑影晃動,他啟動步伐向她走來,每走近一步,她的呼吸就緊一分,人本來就是視覺動物,不由自主向往美好事物,何況此人外貌驚為天人,如磨透了的白玉,極緻的溫潤,更令人移不開眼。
待他再走得近些,扶牙豁然開朗,他不正是三日前的夜裡,差點絆倒她的那個人?也是占了她避雨祛寒的踏嬌橋,間接導緻她受寒生病,未得成功逃離的原因之一。
當時夜色昏暗,他又雙目緊阖,一臉死色,隻看得出五官端正,全然沒有今日的唇紅齒白。
扶牙心若敲鼓,心中蓄起期待,他此刻出現在這裡,也許并不是毫無緣由。
也許,也許他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轉機。
“我認得你,你還記得嗎?那夜在踏嬌橋下,是我救了你。”她微吸氣,下颌往上擡,扯出一個故作明媚的表情。
他的目光由無聲的凝視,轉為有趣的打量,随即扯開櫻紅的嘴角,微微一笑:“記得。”
“怎麼說我也算救了你,你打算何時報恩?”扶牙搓了搓了雙臂,為自己增加氣勢。
同時看了看周圍,表明自己的困境。
他領會她的意思,依舊保持笑容,隻是氣氛由開始的和諧轉為詭異:“現在。”
天空一聲巨響,暴雨再度觸發,涼氣從腳底心滲入四肢百骸,她面不改色地維持平靜,絲毫不知腳下的雨水,已從透明的無色,變成了血紅色。
“啊。”她陡然看見,低吼一聲,腳步錯亂地後退,想到什麼,她擡頭看向他。
他不再笑了,視線定格,目光冷冽。
扶牙放下裙擺,于原地站定,血水漫過腳尖,她強忍不适,鎮定開口:“那我們何時離開?”
話音剛落,四名全身上下裹滿黑甲,戴着白色喪臉面具的面具人,擡着一頂寬敞漂亮的轎子,從上空氣勢恢宏地跳下,聲線如寒冰般冷硬:“主人。”
扶牙揪緊身下的衣衫,看了眼身前的少年,他收傘,先一步入轎。
她淌着雨水,小跑過去,在進入轎身前,她鬼使神差地回頭,在一旁的水溝裡,看到了道二叔與花大娘被一分為二的腦袋,和送親隊伍七零八落的屍身。
與電視劇呈現的畫面不同,親臨現場隻會更震撼,周身氣血上湧,她一個沒撐住,暈倒了,意識全失前,有人拽她一把,将她拉進轎中。
轎身直升半空,往城中心最大的一座府邸飛去。
日薄西山時,良辰吉時到。
“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質問之音穿破檐亭,一道身穿琥珀雲錦扣紋常服的修長身影,自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後走出,手中一把竹質折扇,桃花眼笑如春風,端的是一副文質彬彬、風流才子之風。
他穩穩站定,手中折扇“啪”地合上,扇骨在掌心敲打,溫和的目光中似有利刃,看向海青石琴桌上端坐的青年時,極具壓迫感。
他需要,一個滿意的答複。
一扇之隔的榻上,扶牙睜開眼,屏息觀察屋外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