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年羅老太君将樊家暗中勢力交予郎君時,有人嫌謝钊年幼想另起門戶,念頭是上午起的,命是下午沒的。
謝钊眸光一沉,正欲開口,忽聽門外響起腳步聲。
“謝郎,你睡了嗎?”是明霜的聲音。
她去廚房時路經此處,見裡面燭火通明,适才敲門喚人。
謝钊斜睨着夏明道:“她等着改口喚我姑爺,你杵着幹嘛呢?”
未等夏明反應,那頭金翹頂着張笑臉将人拉走,翻窗而出。
屋外,明霜遲遲不見人回應,正欲轉身離開,吱呀一聲,門開了。
謝钊身着素白裡衣,衣帶松垮系着,比着白日裡的書生文氣,平添幾分貴氣,語帶困倦道:“卿卿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明霜忽覺唐突,解釋道:“我見蠟燭還亮着,以為你也沒睡,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點宵夜。”
話音剛落,肚子配合咕咕地叫了起來,明霜面頰飛上兩片紅霞,垂眸含首有些難為情,早知道這般不争氣,就不來丢人現眼了。
謝钊勾起她的下巴,嘴角上揚,若朝陽照在山巅之上的瑩瑩白雪,叫人移不開眼。
“我去穿件衣裳。”
“嗯?”明霜緩過神,“謝郎剛剛說什麼?”
謝钊改口道:“我要去換衣裳,卿卿可要同往?”
明霜倏地背過身,捂着燙紅的臉,視線落在繡鞋尖兒上,聲音含糊道:“你快些。”
身後腳步聲逐漸消失,明霜才敢擡頭,打眼便瞧見金翹端着食盤過來。
好大一碗雞湯面,澄黃湯面上浮着青翠蔥花,旁邊堆着幾顆青菜,雞腿撕得極細,單做成一碟涼拌雞絲。
她與謝郎分碗而食,省得往廚房再跑一趟。
燭光幽幽,描摹着兩人的輪廓,地上的影子交疊重逢,極為親密。
離開過于失禮,明霜随口道:“你睡覺還點着蠟燭,莫非是怕黑?”
謝钊坦率道:“卿卿猜對了。”
微風從窗戶湧進,火光搖曳,明霜一時分辨不明他的情緒。
謝钊反問道:“卿卿不想知道我一個大男人,因何懼怕?”
聽這話,是想告知于她,明霜配合着點頭。
謝钊自嘲地道:“母親逝于難産,父親轉眼另結新歡迎外頭女子進門。秋日将入學堂,外祖母慈心憫念,遣人送來一套青衫,次日便落至繼兄手中。我與之争搶辯駁,恍然得知他亦是父親親生骨肉。我為生母鳴其不公,惹得父親雷霆震怒,将我鎖在地窖幽禁兩日兩夜,大病一場,落了個怕黑的毛病。”
生母離世,親父不慈,謝郎定是受了天大委屈,明霜紅着眼眶,安慰道:“謝郎受苦了。”
謝钊搖搖頭,眼波蕩起暖色:“那不算太苦,外祖母知曉後将我領回家去,祖孫二人相依為命,日子也好過許多。”
八歲那年謝國公帶他與謝培前去秋獵,他發現謝培戴的扳指是母親樊氏的嫁妝之物,極為氣惱,将扳指搶了回來,狩獵中對着謝培射了一箭,隻可惜沒射穿他的手掌,隻蹭破了點皮。
謝國公打了他十鞭,要他向謝培賠禮道歉。
他才不要,謝培是小偷,外祖母告訴過他,在軍中偷盜,輕則砍掉一根手指,重則砍斷手掌。
扳指是母親的遺物,謝培偷走他最寶貴的東西,隻流了點血,他憑什麼道歉。
謝國公見他脾氣硬得像個小牛犢子似的,怒不可遏地将他丢在圍場邊緣,何時反省好了何時再帶他回去。
獵亭傳來謝培發熱昏厥的消息,謝國公快馬返回,隻餘謝钊一人待在原地。
漆黑的夜,空中懸着十餘顆寶石珠子,散發着如翡翠扳指似的幽綠的光,是狼群。
被謝钊鞭傷洩出的血腥味,吸引過來的。
待謝國公率衆尋至時,但見謝钊衣衫早被狼爪撕作血幡破布,周身五六頭野狼環伺,腳下橫着五具狼屍。
回至城中,外人隻道他去樊府小住月餘,哪知他歸來時已是命懸一線,連太醫都搖頭退避。虧得外祖母連夜請來邊關退下的老軍醫,用了軍中的險方,才從閻王手裡搶回半條命。自此,他與謝國公行如水火。
最初他是落了個怕黑的毛病,為了克服恐懼,他常常夜間帶着人去圍場狩獵,直到十歲那年,圍場最後一隻狼崽被他屠殺殆盡,他再也不懼黑夜。
從回憶中醒來,謝钊眸光一暗:“其實我還有個秘密,十幾年間我父親變賣母親嫁妝做了點生意,在京城也有了宅邸,我與卿卿定情後,假借奚家權勢,威逼利誘讓父親将家産全數記到我名下,卿卿莫要嫌棄我。”尾音極為落寞。
心中最後一絲疑惑揮之而去,明霜将安慰的話說了個遍,見他眉宇間仍有愁态,幹巴巴地道:“不嫌棄,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