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宴樂的鐘磬聲在雕梁間碎成金箔,許山晴垂眸撫過筝弦。二十一弦上凝着經年的霜,如同她腕間那串東珠,在楚國的燭影裡褪盡了珠光。楚王的笑聲混着酒氣撲來,她指尖一滑,商聲突兀地刺破《韶樂》的宮調,滿座賓客皆驚。
“好個裂帛之音!”有人擊節贊歎。擡眼時隻見階下立着白衣女子,廣袖上繡着褪色的越地雲雷紋,腰間玉玦随步履輕響。
楚王撫掌笑道:“蕭大夫從越國來,倒懂得欣賞亡國之音?”
女子卻直視許山晴,目光如越劍出鞘:“臣聞《韶樂》九成,鳳凰來儀。今商聲破宮,恰似鳳雛折翼,豈不可惜?”
可同樣是女子,她和她卻有不同的命運。
"大王,臣聞此女彈琴,如鳳之悲鳴,怕是其身世非同小可,此所謂子曰哀而不傷者也。"
"哈哈哈哈,"楚天撫掌大笑,
"蕭大夫果然好見識,此女是齊王之王太女,到我國做質子,善作筝瑟之聲,大夫以為何如?"
"臣以為王之舉嘉矣,此女亦是帝胄之身能加以保護,實在是幸事,不過,若能加以引導,其必能奏出堯舞之音。請王許之,命臣教之,且臣嘗仕于越,遊于韓魏,音律之事,無所不通。唯王圖之。"
楚王颔首,于是應充了這件事,請二人同住在館驿。二人拜謝了出宮。
"方才殿下彈的,可是《陽春》《白雪》?難怪他們不懂。不過,第三拍次節恐有纰漏,最後一聲是宮聲,而殿下改成了商聲。"
"敢問大夫名氏?"
“臣姓蕭,名秋,上官氏,殿下呢?"
"許姓,名山晴,田氏。"
二人不再多言,蕭秋安頓了館驿後又回朝複命了。許山晴身邊,隻有寥寥幾個人。
夜晚,蕭秋拖着疲憊的身軀打開房門,看到許山晴沒有睡,她隻靜靜地坐在桌前,看那碗殘羹冷炙。
許山晴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着蕭秋。父王曾說,進入楚國後,便是步步危機,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同時,亦要保持自己的尊貴。一步一防,就是她不同于其他質子的武器。
可她如今落魄了,充當了宮廷的樂師,用靡靡之音裝飾宮殿的每一處雕梁畫棟。她想回去,她想看到她的子民們的笑,她想看到每個人對她畢恭畢敬。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如今也隻有這個小小的越國的大夫還在關心她。
這也是蕭秋第一次出現在許山晴的世界裡。當夜,館驿的木門被夜風叩響,蕭秋抱着檀木食盒立在月光中,發間沾着宮牆的夜露。食盒裡是清蒸鲈魚和越地糟雞,香氣漫過冷硬的胡餅,許山晴忽然想起齊國宮中,每到春日便有漁人獻新捕的鲈魚,母後總會親手為她剔除魚骨。
蕭秋把食盆打開,取出了幾盤精緻的小菜,拿過許山晴的筷子,放在瓷碟上,笑道,
"殿下,知道您不願屈尊吃這冷食,特意置了幾碟小菜。殿下若不嫌棄,還請賞臉嘗幾口吧。"
許山晴拿起筷子,把一片魚肉放在嘴裡細細地嚼,她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過葷菜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能放下她高貴的身段,像百姓一樣大吃大喝,
"殿下盡管放心吃,臣是不會說出去的,"蕭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起酒杯放在手掌中轉動,倒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樣子,
"王者之道,不過都是對外威嚴,對内顯露其本色。今日朝堂之上,臣聞殿下奏商聲便知殿下心懷鴻鹄,有思歸之志啊。"
"你能懂我弦外之音?!"許山晴驚訝地看着她。
“第三拍次節用商聲,”蕭秋揭開食盒的動作頓了頓,“是取商屬金,金為兵戈之意吧?殿下指尖在筝碼上移了三分,看似無意,卻讓整曲多出殺伐之音。”許山晴握筷的手驟然收緊,這個來自越國的大夫,竟能從七尺絲桐中聽出她藏了三年的心思。
許山晴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拿起琴,對着月光,悠然地揚一曲琴聲,如梨花瀉水,如孤雁獨悲。曲罷,她早已含了淚水。
"殿下既有如此意圖,臣願盡偏薄之力,"蕭秋大笑着拱手。
"我憑什麼能相信你?"許山晴的餘光閃過去,
"憑借臣能讀懂殿下的弦外之意。不過,時機尚未成熟。殿下宜在此遍視風物、曆練一番,才可懂得王者之道。臣之所以脅助殿下,是看與殿下有緣,本來臣打算隐居,誰知自見了殿下,便覺塵緣未盡。"
蕭秋雖把話說得格外委婉,許山晴卻也完全聽懂了蕭秋的話。她以袖遮面,咳了兩聲,
"罷了,此事,到我回國再說。"
兩人正要商議,卻聽更夫打了一更,于是不必再言。許山晴上了榻,見蕭秋從櫃中取了一床被褥,鋪在許山晴旁邊的地上。
第一晚,往往是最難熬的,偏偏多了一個在地闆睡覺的人。許山晴輾轉反側,竟徹夜失眠。許山晴望着帳頂的暗紋,忽然發現那是楚地常見的鳳鳥紋,卻被人用絲線繡成了齊地的九尾狐。原來蕭秋初入館驿時,便悄悄換了她的帷帳。誰知蕭秋在寂靜的夜晚率先開口了,
"殿下這是……睡不着嗎?臣倒有一些越地的見聞,不知殿下可願意聽上一聽呢?"
"嗯,"許山晴一時找不到推辭的話語,隻好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