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陽光穿透落地窗,在咖啡杯沿烙下一圈刺目的金邊。楊晟放下第四杯濃縮咖啡的杯子,陶瓷與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喂,有沒搞錯啊?”郭明德一把按住他冰涼的手腕,虎口處的刺青随着肌肉繃緊而扭曲,“你來這裡隻是喝杯咖啡?”
楊晟這才驚覺自己已經灌下四杯濃縮,指尖不受控地輕顫着。他望向吧台後正在擦拭杯子的福伯。
“太太房間的鑰匙呢?”
老管家布滿老年斑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身從橡木櫃深處取出一把銅鑰匙。“太太走後,老爺吩咐那房間一直鎖着。”鑰匙落在楊晟掌心時發出沉悶的金屬聲,“至今也沒人進去過。”
楊晟攥緊鑰匙站起身,走出兩步又回頭:“你要有急事就先走。”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晚點打電話。”
郭明德看着他的背影,臉色有些沉重,他一直覺得楊晟這次回來,好像心裡裝着什麼事情,問了幾次他都不願意說。
可他心裡依舊覺得不太安穩,想了想,他還是沒離開,和福伯在客廳裡坐着聊天,等他下來一起回去。
福伯端着的英式骨瓷杯在半空凝滞,紅茶漣漪映出他渾濁瞳孔裡的憂慮。
郭明德盯着旋轉樓梯轉角處消失的衣角,拇指無意識摩挲着打火機浮雕的虎頭,虎目鑲着的紅寶石正滲出暗芒——像那年楊晟被打得滿臉是血時,滴落在地毯上的血珠。
閣樓木門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楊晟攥着銅鑰匙的手指泛起青白,鎖孔裡簌簌落下的鐵鏽像經年的血痂。
推開門刹那,陳腐的空氣裹挾着記憶撲面而來,他恍惚看見八歲的自己正蜷在門後抽泣,懷裡抱着摔碎的八音盒,水晶碎片紮進掌心,血珠滴在母親最愛的波斯地毯上。
楊晟用手揮了揮面前的塵土,将燈打開,随後關上了門。
房間依舊保持着母親在世的樣子,什麼都沒變,隻是厚厚的塵土和許久不住人的腐蝕氣息無法掩蓋。
陽光穿透積灰的蕾絲窗簾,在柚木地闆上織出蛛網般的裂紋。
梳妝台鏡面蒙着灰白的紗,楊晟伸手擦拭時,指腹觸到一道細小的裂痕——那年除夕,楊啟銘的翡翠扳指曾在此處留下永久的疤痕。
“媽咪……”他輕聲喚道,聲音消散在靜止的空氣中。
母親是芭蕾舞愛好者,當年父親一見鐘情,對她開啟了高調又猛烈的追求,一年後,倆人結婚了。
這裡是母親的囚籠。當年父親對這位芭蕾舞演員一見鐘情,用珠寶與鮮花築起金絲籠,卻親手折斷了她的翅膀。
楊晟坐在母親梳妝台前,伸手将鏡子上的灰擦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怎麼看,怎麼都長得像母親。
那年父親因為他彈了月半小夜曲而動手打他,原因是因為彈琴時的自己,側臉與年輕時的一個人驚人相似,觸及父親的綠帽焦慮。
楊晟也是長大一點,才在别人嘴裡聽到的這件事情,至于父親懷疑戴綠帽的人是誰,隻說是港娛的一個明星,具體哪個,沒人知道。
首飾盒裡的東西都已經不見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拿走的。
楊晟拉開抽屜,裡面的東西也落了很厚的灰,他翻着看了看,沒什麼重要的,于是将抽屜關上。
“刺啦”一聲,楊晟手一頓,低頭看了眼抽屜,又試着拉了拉,最後将抽屜直接拉了出來。
楊晟看到一條項鍊,伸手從最裡面拿出來,擦了擦,眼睛突然一亮,是林绮岚遺留的一個施華洛世奇天鵝袖扣。
“媽咪,我也想要戴這個。”
林绮岚看着十歲的楊晟,摸了摸他的頭,将梳妝台上的天鵝袖扣佩戴在了他的袖口上。
“哇,和BB今天的這身衣服很搭配耶。”
楊晟笑的酒窩都能夾住豌豆了:“謝謝媽咪!”
他以為那晚挨打弄丢了,原來是被母親收了起來。
“媽咪,我最讨厭施華洛世奇。”他撚起天鵝袖扣對着光,水晶羽翼折射出七彩光斑,“你說這是赝品藝術。”
可十歲生日那天,林绮岚将這對價值連城的古董袖扣縫在他演出服上時,眼波比水晶更璀璨
楊晟苦笑一聲,将袖口收進口袋裡,把抽屜放櫃子原位。
來到床邊,拉開床頭櫃,都是母親喜歡閱讀的雜志和書籍,還有許多本相冊。
抽屜深處突然傳來紙張的脆響。
楊晟抽出泛黃的相冊,牛皮封面上用金粉寫着“晟仔成長日記”,最後一頁定格在他抱着獎杯站在斯坦威前的模樣。
照片背面是林绮岚清瘦的筆迹:“xxxx.6.17,晟晟在慈善晚宴演奏《給愛麗絲》,楊先生摔了酒杯。”
他們兄妹四人,一人有一個相冊,這裡留下的,隻有一些全家福和他的相冊,其餘人的都拿走了。
相冊裡的照片終止在他十六歲那年。之後的人生,再沒有人像母親這樣,為他記錄每一個重要的瞬間。
楊晟的指尖撫過照片上自己燦爛的笑容,突然發現那些他以為被辜負的歲月,原來都被母親小心翼翼地收藏在鏡頭裡。
“媽咪......”他的聲音哽咽在喉嚨裡,淚水砸在相冊上,暈開了某張照片角落标注的日期。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母親眼中的他始終是那個會為了一顆糖果笑出酒窩的孩子。
他承認自己對母親也有過恨,因為她的錯誤,被父親厭惡,被家族其他人指指點點。可現在他十分後悔,特别想親口對媽咪說一句“對不起,媽咪,我錯了。”
楊晟想起十一歲他演出時,母親将一對施華洛世奇的古董袖扣縫在他演出服上時說的話:“這是赝品藝術,但我的BB值得最好的。”
如今他才明白,母親口中的“赝品”,是指被困在金絲籠裡的自己。而那個會為他記錄成長點滴、會在他挨打後偷偷抹淚的女人,早已帶着所有秘密沉入海底。
窗外的藍花楹簌簌作響。
郭明德擡頭望去,二樓主卧飄窗的白紗簾正在風裡狂舞,很像林太跳《吉賽爾》時翻飛的裙裾。
他摸出虎頭打火機點燃香煙,忽然瞥見福伯顫抖的手正攥着個褪色的香囊——裡面藏着林太的一件首飾。
“細少爺很像林太。”福伯布滿老年斑的手将香囊放在桌上,“特别是彈琴時的脖頸弧度。”他突然壓低聲音,“那年楊生請私家偵探跟了林太三個月,最後在琴房找到的卻是......”
閣樓傳來重物墜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