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銅鑼灣的晨霧裹着蝦餃香氣漫進唐樓,在龜裂的牆紙上凝成細密水珠。楊晟趴在郭明德家那張祖傳酸枝榻上,檀木紋理硌着肋骨的淤青,倒比澳門賭場的陶瓷刀更教人清醒。
膏藥混合着黃道益活絡油的氣味在十二平米劏房裡橫沖直撞,老式座鐘咔嗒一聲敲碎寂靜,驚得窗台白鴿撲棱棱撞上鐵栅。
隔壁阿婆的收音機正放《帝女花》,咿咿呀呀的“落花滿天蔽月光”滲過薄牆。
“嘶——你他媽當刮魚鱗呢?”楊晟攥緊繡着出入平安的枕頭,指節發白。
郭明德捏着鑷子的手頓了頓,從他被血黏住的襯衫裡夾出塊帶藍釉的陶瓷碎片,“楊公子,這要換作葉生給你上藥,怕是要用金絲楠木托盤托着消毒棉球吧?”
“你當誰都像你家三代住唐樓?”楊晟把臉埋進泛黃的枕套悶笑,陳年樟腦味刺得鼻腔發酸,“葉生會直接叫私人醫……”
話尾化作一聲抽氣,碘伏潑在腰側傷口的刺痛讓他險些咬碎後槽牙。
晨光挪到十一點三刻,樓下傳來阿婆收晾衣竹的梆梆聲。
郭明德叼着牙刷把冰鎮可樂貼上他淤紫的膝蓋,玻璃瓶外凝結的水珠在酸枝木上洇出深色圓斑。
“猜猜京城那位爺現在幹嘛呢?八成對着三塊顯示屏追蹤資金流向,手邊還擺着杯冷透的瑰夏。”
楊晟低笑着摸向褲袋裡的打火機,指尖卻觸到澳門帶回的佛珠。電視機突然跳出新聞畫面:啟榮集團宣布收購澳門廢棄金樽□□……
楊啟燊在簽約儀式轉動紫檀佛珠的特寫鏡頭下,缺失的第七顆位置正嵌着那枚帶蛇床子毒液的替代品。
倆人休整一上午,睡醒了已經是夜幕星河了,楊晟不想吃家裡的飯,于是和郭明德出來覓食。
深水埗的夜雨把霓虹泡成暈開的胭脂,楊晟蹲在騎樓底看郭明德跟魚丸攤老闆殺價。
塑料凳上的《東方日報》還印着前日碼頭鬥毆新聞,照片邊緣露出的半截竹制晾衣叉,與他們逃亡時扯倒的那根紋路相同。
“兩份牛雜多辣,唔該。”郭明德突然用竹簽戳他手背,不鏽鋼尖端在路燈下泛起冷光,“覺不覺得許姐最近像《無間道》裡的琛哥?上禮拜在澳門扔生蚝殼救人,前天又在九龍城寨……”
他變戲法似的掏出個褪色平安符,黃綢布裡滑落的微型存儲卡貼着“160723備份”标簽。
楊晟捏着牛雜的手頓在半空,咖喱汁在油蠟紙上拓出個模糊的遊艇輪廓。
濕漉漉的穿堂風掠過時,他聽見記憶裡母親哼唱的童謠:“月光光,照地堂……”可鼻腔塞滿的卻是咖喱魚蛋的辛辣。
晚上八點,葉觀瀾的視頻邀請彈了出來。
旺角洗衣街的投币自助站裡,烘幹機正以每分鐘120轉的節奏吞吐熱浪。
楊晟盯着屏幕裡浮動的白孔雀尾羽,烘幹機隆隆作響中,忽然意識到這是頭回見到葉觀瀾穿短袖,冷白皮膚被暖燈一照,讓楊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你左手邊的烘幹機,第三層。”視頻裡的男人舉起青瓷杯,茶水熱氣模糊了近視眼鏡,“放進去兩枚硬币。”
楊晟鬼使神差照做,随着機器啟動聲,某件襯衫口袋飄落泛黃紙片——正是澳門股權書缺失的附件頁,記載着楊啟燊在16年7月22日購入三噸液氮。
葉觀瀾的指尖劃過平闆電腦:“你母親的屍檢報告顯示胃部黏膜有低溫灼傷,恰好吻合液氮汽化周期。”
楊晟忽然傾身靠近鏡頭,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翳,“你眼睛充血了。”
他用虎口卡住手機,拇指虛撫過對方泛青的眼眶,“而且視頻背景的孔雀食槽,飼料比平時少三分之一。”
電流雜音裡漏出一聲輕笑,葉觀瀾摘下眼鏡揉捏鼻梁,冷峻輪廓忽然柔軟得像化開的墨:“隻是在忙一些集團的事情。”
楊晟猩紅的眼眶出現在屏幕裡,他低沉的粵語裹着砂紙一樣的疲憊,“我現在很想吻你。”
葉觀瀾的指腹摩挲着鏡頭,仿佛能觸及千裡之外的體溫:“很快就能見面了。”
楊晟有太多話想對葉觀瀾說。
想說他這兩個月過得有多難,想說他夜裡驚醒時總錯覺身邊有葉觀瀾的溫度——
可最後,他隻是把煙摁滅在窗台,低頭笑了笑:“葉生,最近生意還行?”
他不敢問那句“你想不想我”。
就像不敢承認,自己每次收到葉觀瀾的簡訊,都會對着那行冷冰冰的“已安排”反複摩挲屏幕。
在攤位上看見葉觀瀾最愛的陳皮鴨。他站了很久,最後對老闆說:“打包。”
——然後轉身,扔進了垃圾桶。
葉觀瀾給他權力、給他庇護,甚至給他複仇的刀……可楊晟攥着刀柄的時候,想的卻是喝醉時,那人耐心哄睡的聲音。
烘幹機停止的刹那,機械女聲報出洗衣編号160723。
楊晟将額頭貼上發燙的屏幕,裂紋割裂了彼此倒影:“等這事了結……”喉結滾動着咽下酸澀,“我帶葉少去深水埗吃碗仔翅,比北京做的正宗。”
“再加份咖央多士。”葉觀瀾輕聲說,“你該看看我書房新添的港式冰櫃,裝了整整三排維他奶。”
遠處傳來郭明德罵罵咧咧的腳步聲,楊晟匆忙挂斷前瞥見最後畫面——葉觀瀾背後的孔雀标本架玻璃,倒映着他童年全家福被撕碎又拼合的殘影。
葉觀瀾給他發了一條加密消息:現在去廟街136号。
廟街的霓虹招牌在夜色裡跳着踢踏舞,楊晟蹲在關公像後頭的樣子像偷吃貢品的野貓。
香火缭繞中,他摸到個貼着“急凍海鮮”标簽的保溫箱——掀蓋瞬間噴出的白霧糊了滿臉,仿佛被觀音菩薩吐了口仙氣。
“丢!邊個整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