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汁般傾瀉而下,氣溫驟降至零下二十度。
楊晟跟着智能巡檢車在雪原上跋涉,靴底踩碎積雪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紅外鏡頭裡,埋地輸油管道像一條條燃燒的血管,在皚皚白雪下蜿蜒伸展,散發着詭異的橙紅色光芒。
“為什麼非要來這地方拍?”楊晟終于忍不住問出口,呼出的白霧在防寒面罩上結了一層冰霜,“觀衆更愛看大盤雞和那拉提草原吧?”
陳導沒答話,隻是把一根未點燃的香煙湊到鼻尖深深嗅着。車廂内微弱的儀表盤燈光映着他溝壑縱橫的臉,遠處煉化廠的燈火如星辰般璀璨,将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香港靠金融和航運立身,”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這裡用黑金養活着半個中國的車輪子。”手機屏幕亮起,克拉瑪依的衛星夜景圖上,交錯的光帶如同人體脈絡般清晰可見,“看這些動脈血管,每一滴原油都是國家的血液。”
楊晟怔住了。他忽然明白為什麼他們的拍攝行程如此“錯亂”——那些歌舞升平的畫面,早被無數博主拍爛了。而這片荒原上沉默的鋼鐵巨獸,才是真正支撐起繁華世界的脊梁。
返程的越野車上,巴合提放起了哈薩克冬不拉彈唱。
楊晟呵化車窗上的冰花,遠處“磕頭機”群正以某種古老祭祀般的韻律起伏,鋼鐵身軀與銀河相接,宛如正在進行一場跨越千年的對話。
艾力江把平闆電腦遞過來,屏幕上跳動的數字讓楊晟瞳孔微縮:今日原油産量9824噸,相當于為全國每輛新能源車提供17公裡續航電力。
“我現在信了,”楊晟把額頭貼在冰涼的車窗上,玻璃傳來地下輸油管細微的震顫,“地底真有龍脈。”
老陳翻着行程表突然笑出聲,皺紋裡夾着的雪粒簌簌落下:“明天帶你看更帶勁的。”
職工休息區裡,巴合提敲了敲結霜的車窗:“進監控站暖和會兒?現在都是遠程操控了。”他黢黑的臉被防寒面罩勒出深深的痕迹。
楊晟跨進集裝箱改造的中控室,暖氣混着咖啡香撲面而來。牆上密密麻麻的監控屏讓他想起香港證交所的交易大廳,隻不過這裡跳動的不是數字,而是地心深處的脈搏。
“看到那個紅點沒?”艾力江指着某塊屏幕,“地下三千米的鑽頭正往東偏了0.03度,AI在自動校準。”他的手指在觸控闆上滑動,像在彈奏某種未來樂器。
老陳突然眼睛一亮:“楊老師想不想體驗下老式采油?”話音未落,巴合提已經把那件帶着羊膻味的皮襖兜頭扔過來:“穿上!比你們那些花裡胡哨的沖鋒衣頂用十倍!”
站在功勳油井旁,楊晟按照老周的指導扳動鑄鐵閥門。金屬手柄傳來的震顫讓他想起小時候孫姐磨豆漿的石碾子,隻不過這震動裡還夾雜着來自地心的轟鳴。
當年這口井噴油時,工人們用搪瓷臉盆接;如今一天的産量,能灌滿整個天山天池。
艾力江突然指向西邊地平線:“沙塵暴要來了。”他咧開嘴,牙齒在月光下白得晃眼,“明天魔鬼城的鏡頭才夠勁道。”
深夜的值班房裡,雙層玻璃擋不住采油機永不停歇的震動。
楊晟蜷在睡袋裡翻看白天素材,突然發現駱駝回眸的瞬間,自己呼出的白氣在鏡頭前凝成了七彩光暈。
牆角傳來老陳的鼾聲,與巴合提用哈薩克語哼唱的石油工人謠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淩晨三點,楊晟被尿意憋醒。摸黑出門時撞見阿孜古麗在走廊煮奶茶,電磁爐的藍光映着她凍得通紅的臉頰。
“喝點再出去,”她遞來搪瓷缸,熱氣在寒夜裡蒸騰,“外頭體感溫度零下三十七,小心把命根子凍掉。”
推開鐵門的瞬間,暴風雪像千萬根鋼針紮進皮膚。
楊晟跌跌撞撞摸到廁所,發現智能馬桶圈上貼着溫馨提示:“極寒模式啟動,加熱時長增加至三分鐘。”
他苦笑着想,這大概是最硬核的科技與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的完美結合。
回到室内時,阿孜古麗正往他睡袋裡塞暖寶寶。“明天拍輸油管道,”她指指窗外那條蜿蜒的黑色巨龍,指甲縫裡還沾着油污,“記得給鏡頭貼發熱貼。去年有個攝影師的臉粘在取景器上,撕下來時掉了層皮。”
楊晟點頭回應着,蜷進睡袋,聽見隔壁技術員在夢話裡報數據:“井深3542米...孔隙度22%......”
他摸出帕提古麗塞給他的新疆長絨棉,借手機閃光燈看見纖維裡凝結的冰晶,像是把整個北疆的冬天都偷偷藏了一角在口袋裡。
……
六點整,越野車在狂躁的風沙中艱難啟動。車載氣象站的警報燈閃爍着刺目的紅光,風速指針死死釘在七級刻度上。
巴合提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盤,哼唱的哈薩克民謠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擋風玻璃上,砂礫如機槍掃射般噼啪作響,每一聲都像是死神的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