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平房靜得能聽見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楊晟的筆記本上躺着幾粒從棉包上摘下的棉籽,在台燈下投出細長的影子:
“奎屯紮花廠的老趙說,1949年産的鋸齒軋花機跟莫辛-納甘步槍的槍栓同源。他拍打鐵皮機身的聲音,讓我想起紀錄片裡志願軍裝填子彈的聲響。”
“129級棉絨分級标準中,特級棉要滿足‘握緊成團,松手如雪崩’——這分明是在形容北疆的初雪。”
“維吾爾工人捆紮棉包的紅藍麻繩,繩結樣式暗藏着塔裡木河支流分布圖。”
“棉籽榨油坊的磚牆被熏出梵高《星空》的筆觸,每一道油漬都是時間的指紋。”
……
慶功宴的火光映紅了倉庫的鐵皮屋頂。帕提古麗大媽的棉杆篝火噼啪作響,一顆火星濺在楊晟袖口,燒出的焦痕像朵微型棉花。
“明天轉場克拉瑪依!”導演老陳舉着棉粕酒的手在發抖,“那邊零下二十度!”
場務小劉撞開木門,懷裡抱着的暖寶寶嘩啦灑了一地:“哥幾個現在下單加厚抓絨褲還來得及!河南話叫‘中’!”
楊晟蹲在充電樁旁,運動相機縫隙裡的棉絨像團微型雲朵。張春梅大姐的三輪車碾過積雪,甩來的烤包子用棉紗布裹着,還帶着烘幹車間的餘溫。
啟程時的霜霧濃得像融化的錫水。楊晟蜷在依維柯後排,錄音師老周和司機巴合提的争執聲在晨霧中時斷時續:
“連霍高速有國家電網快充!”
“你懂個球!”巴合提的拳頭砸在方向盤上,“阿拉山口的風能把電動車吹成哈薩克牧民的冬不拉!”
車過奎屯時,大地的顔色開始蛻變。棉田的銀白被抽油機的鐵鏽色蠶食,磕頭機的剪影在天際線上起伏,像群朝聖的機械僧侶。
急刹車讓楊晟的鏡頭撞上前座。
“野駱駝!”巴合提的驚呼中,三頭成年野駱駝帶着幼崽橫穿公路。母駱駝睫毛上的冰珠折射着晨曦,像戴了頂鑽石王冠。
導演老陳的攝像機已經伸出車窗:“小楊!自然光!現在!”
軍大衣裹着楊晟滾進雪窩。運動相機在零下十八度發出瀕死般的蜂鳴。母駱駝在五米外駐足,幼崽的蹄印在雪地上綻開成串梅花。駝群隐入雅丹地貌,楊晟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凍成了相機上的金屬部件。
“接着。”錄音師抛來的暖手寶畫着抽油機卡通圖案,“上周踩點的兄弟說,這玩意在油井邊上比對象還管用。”暖意順着掌心蔓延時,楊晟突然想起周海提的話——有些溫度,确實需要血肉之軀來記憶。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時他們才到克拉瑪依,越野車碾過結霜的公路,停在一家亮着橘黃色燈光的牛肉面館前。
楊晟推開車門的瞬間,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裹挾着戈壁灘的沙礫撲面而來,刮得他臉頰生疼。他下意識裹緊了身上那件葉觀瀾去年送他的加拿大鵝羽絨服,領口處還殘留着淡淡的雪松香氣。
面館裡熱氣蒸騰,楊晟挑了最角落的位置。第一碗牛肉面端上來,滾燙的湯面上浮着厚厚的紅油,香菜和蒜苗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他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碗,又接連要了兩碗。
節目組的場記小姑娘瞪圓了眼睛,小聲跟攝像嘀咕:“楊老師這是多久沒吃飯了......”
楊晟聽見了,但沒搭話。他低頭喝光最後一口湯,感受着滾燙的湯汁從喉嚨一路暖到胃裡。
這一個月來,他每天都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空氣裡站十幾個小時,跟着工人三班倒。此刻他手指關節還殘留着凍瘡的痕迹,指縫裡洗不掉的油污提醒着他這趟“改造”之旅的艱辛。
最折磨的不是嚴寒,而是思念。每當深夜回到簡陋的闆房,躺在硬邦邦的木闆床上時,他總會想起北京公寓裡那張床,想起葉觀瀾溫熱的懷抱。有次半夜凍醒,他差點就摸出手機了,卻在按下開機鍵的前一秒想起葉均昌那雙鷹隼般的眼睛。
“靠你們自覺。”他的話像一盆冰水澆下來。
面館的電視機裡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某科技公司CEO特邀投資人出席活動的畫面一閃而過。楊晟盯着屏幕上葉觀瀾清瘦了些許的側臉,喉結動了動。一個月不見,他的葉生好像又把自己熬瘦了。
“楊老師,咱們該出發了。”執行導演過來提醒。楊晟點點頭,最後看了眼電視屏幕,轉身走進凜冽的晨風中。
越野車再次駛入茫茫戈壁,楊晟望着窗外一望無際的采油機,想起臨走前王晅欲言又止的表情。
車窗上結着厚厚的冰花,楊晟用指尖在上面無意識地畫了個愛心,又在下一秒慌亂地抹去。前排的攝像師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調整了下鏡頭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