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百年茶館的雕花木窗将正午陽光篩成細碎的金箔,楊晟胸前的GoPro随着他轉頭的動作掃過滿牆銅壺。
那些被煙熏黑的銅壺在鏡頭裡泛着幽暗的光,像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你的鐵眼睛喝不喝茶?”老人沙啞的嗓音裹着藥茶香,沒等港島青年解釋,粗陶茶碗已淩空飛起。
楊晟剛要解釋這是運動相機,老人已經拎起粗陶茶碗。
深褐色的藥茶在空中劃出一道琥珀色的虹,精準落入三米外客人的碗中。GoPro的廣角鏡頭裡,茶湯表面蕩開的漣漪将陽光折射成細碎的金砂。
“春分茶。”老人腕間的艾德萊斯綢繃帶拂過鏡頭,那些鮮豔的幾何圖案在取景框裡一閃而過,“昆侖山的雪菊要配去年晾的桑葚,就像年輕的駿馬要配老騎手。”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彈了彈鏡頭,楊晟的耳尖瞬間燒紅。當他顫巍巍模仿抛茶動作時,茶湯潑進十二生肖浮雕桌縫,沿着犄角旮旯淌成微型塔裡木河。
茶館裡爆發出的笑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買買提江抽出英吉沙小刀,刀刃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他削了塊鷹嘴豆馕,刀尖挑着在鏡頭前晃了晃:“先讓你的鐵眼睛學會吞咽。”馕塊的碎屑落在鏡頭蓋上,像細小的雪花。
暮色爬上艾提尕爾清真寺尖頂,GoPro的電量告急提示音與晚禱的鐘聲同時響起。
老人用茶漬在桌面勾勒迷宮。楊晟低頭換存儲卡的功夫,褐色水痕已幹涸成喀什噶爾的血管脈絡。“跟着茶痕走,”老人喉間滾過蒼老的笑,“能找到七十二座沒上旅遊書的老門樓。”
他的指甲縫裡嵌着經年的茶垢,在桌面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楊晟低頭更換存儲卡的工夫,茶漬已幹涸成一張褐色的喀什地圖。陳導踩着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來,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下午去和田,知道桑皮紙嗎?”
楊晟茫然搖頭,喉結上下滾動。現在的他早已不是港島那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也不是北京城裡西裝革履的楊總。
五個月的新疆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記——頭發紮成淩亂的小揪,胡茬像戈壁上的駱駝刺,曾經白皙的手指如今粗糙得像老樹的枯枝。
新疆的冬天冷得刺骨。拍戲的明星裹着羽絨服還直打哆嗦,而他們拍紀錄片,什麼都要親身體驗。
楊晟從沒叫過苦,但夜深人靜時,他常對着窗外的星空發呆。
每當拍到罕見的美景,回看時總會不自覺地微笑,那笑容裡即藏着隐秘的喜悅,也有苦澀,像是發現了無人知曉的寶藏。
“不知道就對了。”陳導掰開熱馕,蒸汽在冷空氣中凝結成白霧,“不知道才能看見别人看不見的東西。”馕的麥香混着奶茶的鹹香,在寒冷的早晨格外誘人。
和田吉亞鄉的桑皮紙作坊裡,楊晟的GoPro正在經曆職業生涯最劇烈的震蕩。
玉素普老爹的榔頭第四次敲在他手背上時,相機正巧從工作台邊緣記錄下全程——楊晟龇牙咧嘴的表情在魚眼鏡頭的畸變下,活像顆被踩爛的沙棘果。
作坊的木梁上懸着二十年前的老黃曆,紙頁被堿水汽熏得卷曲發黃,像枯死的胡楊樹葉。穿堂風掠過時,那些紙頁嘩啦作響,仿佛在嘲笑這個笨手笨腳的學徒。
“漢人娃娃的骨頭是玻璃做的?”
老爹扯過楊晟通紅的手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腫脹的皮膚。陽光透過天窗照下來,老人鼻尖懸着的汗珠在楊晟手背上投下顫動的陰影。
“桑樹皮都比你有韌勁!”他突然松手,楊晟的手掌“啪”地落在工作台上,激起一片纖維碎屑。
三百年的老桑樹在窗外抖落新芽,麻雀叼着桑皮碎屑從窗棂間掠過。
楊晟的GoPro歪斜地卡在堿水桶沿,鏡頭裡老爹的背影在蒸騰的熱氣中微微扭曲。粗布衫下嶙峋的肩胛骨随着捶打動作起伏,像兩把在桑皮上耕作的古老犁铧。
“要聽纖維斷裂的聲音!”老爹的榔頭砸出密集的鼓點。陳年的桑皮在重擊下舒展成絮狀,發出細微的脆響。GoPro的麥克風捕捉到奇妙的聲紋:沉悶的捶打聲與檐角銅鈴的震顫,竟合成一段即興的木卡姆。
楊晟再次舉起榔頭,飛濺的桑皮纖維粘在他汗濕的臉上,像長了層白胡子。
“不對!”老爹奪過工具,枯瘦的手臂爆出盤錯的青筋,“捶打是和桑樹讨價還價——”木槌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線,卻在接觸桑皮的瞬間變得輕柔,如同撫摸新生羔羊的脊背,“你得先還它三分溫柔,才能換來七分筋骨。”
作坊角落的土竈咕嘟冒着泡,大芸根莖在鐵鍋裡翻滾,散發出苦澀的藥香。當楊晟終于捶出一片合格的桑皮絮時,落日将堿水池染成流動的琥珀。
老爹突然揪下他一根頭發,發絲在夕陽中閃着微光,被輕輕摁進紙漿裡:“留個信物,明年這棵桑樹就認得你味道。”
楊晟疼得直搓頭皮,卻笑得像個挖到寶藏的孩子。
GoPro最後的電量裡,半透明桑皮紙迎着晚霞舒展經絡,紙紋在逆光中化作流淌的金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