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沙塵暴奇迹般消散。楊晟在拍攝最後的空鏡時,王鐵柱老人的道釘在掌心泛着冷光。
“給。”小張突然跑來,将一枚矽晶圓片拍進他手裡,“摻了克拉瑪依原油的提純矽。”他指着晶片上細密紋路,“石油和陽光,本來都是遠古生物攢下的能量。”
楊晟握緊晶片,突然給了小張一個擁抱。這個動作讓兩人都有些意外,卻又莫名地合情合理。
阿依努爾隔着玻璃揮手,玫紅色頭巾換成了印着光伏陣列圖案的絲巾。
楊晟的背包忽地震動,是清潔機器人遠程贈送的電子相冊,首頁正是他在沙暴中拍攝的陶片與矽片特寫——古老與現代的奇妙相遇。
車子啟動時,楊晟透過後視鏡回望。晨光中,光伏矩陣正在融雪反射下閃爍,仿佛大地睜開了無數銀白色的眼睛,凝視着這個正在改變的世界。
……
冬寂·塔克拉瑪幹
楊晟跪在沙漠公路117号裡程碑旁,防風面罩早已被呼出的白氣凍成硬殼。睫毛上凝着的冰碴随着呼吸輕輕顫動,像挂了一串細碎的水晶。
他調整着鏡頭焦距,對準維吾爾養護工艾合買提用牙齒咬開冰封滴灌帶的畫面。
“臉嘛别拍。”艾合買提突然轉頭,被鉗子磨秃的指尖直戳鏡頭。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裡嵌着黑色的油漬,“我老婆子在烏魯木齊當老師,看到這雙手又要寄護手霜。”
他咧開幹裂的嘴唇笑,嘴角滲出的血珠瞬間凝成紅珊瑚。
楊晟喉頭一緊,默默移開鏡頭。呼嘯的西北風卷着鹽堿沙打在臉上,生疼。
他抹了把取景器上結的霜,想起三天前自己還在嘲笑攝制組準備的-40℃防護套有多誇張。現在連三腳架的鋁合金關節都凍得吱呀作響,像是在抗議這刺骨的嚴寒。
艾合買提從皮卡後鬥拽出裹着棉被的茶壺,濃酽的磚茶冒着白氣澆在滴灌帶裂口上。冰層崩裂的聲音清脆悅耳,像一串細碎的銀鈴。
“喝!”沾滿冰屑的搪瓷缸突然怼到眼前。楊晟還在猶豫,艾合買提已經掰開他凍僵的手指,硬塞了進去:“茶冷了就當鏡子照,你們拍紀錄片的眼睛該看看自己。”
楊晟低頭,茶面上倒映着一張陌生的臉——皲裂的嘴唇,發紫的鼻尖,還有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他擡頭看向節目組偷笑的同事們,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在羅布人村寨的最後一家漁屋,百歲老人亞森·庫爾班正用紅柳枝串起塔裡木河冰層下的鯉魚。
楊晟的鏡頭剛對準滋滋作響的魚皮,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漢語哼起《我們新疆好地方》。那聲音沙啞卻有力,像沙漠裡突然湧出的泉水。火堆旁散落的魚鱗閃着藍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娃娃,來!”亞森布滿褐斑的手突然捏住楊晟的耳垂,那溫度燙得他一個踉跄。
老人把烤魚塞進他懷裡,魚眼珠在高溫下爆裂,流出琥珀色的膠質:“吃!眼睛亮!”
楊晟忍着腥澀咀嚼,擡頭發現老人正用魚骨在沙地上畫古河道地圖,幹枯的指尖滲出血珠,浸入那些蜿蜒的線條。
深夜收工後,攝制組意外發現亞森獨自跪在冰河邊。
月光下,老人解開羊皮襖,嶙峋的胸膛貼着冰面。他哼唱的音調讓楊晟想起敦煌壁畫裡飛天的飄帶,悠遠而神秘。
收音師激動地舉起麥克風,卻被向導一把按下:“這是羅布人和塔裡木河說悄悄話,咱們的機器聽不得。”
楊晟默默關掉了挂在胸前的運動相機,突然覺得自己的鏡頭如此蒼白。
慕士塔格峰西麓的冰洞裡,柯爾克孜族采冰人别克用狼髀骨鑿擊冰壁。
楊晟的鏡頭追随着紛飛的冰屑,突然被别克拽到一道冰裂前:“看!三百年前的雪花睡在這裡。”
幽藍冰層中果然封着細如發絲的晶簇,像被凝固的星塵。“”你們夏天喝的冰鎮酸奶,都是我們冬天存進去的月光。”别克邊說邊把鑿下的冰塊裝進駱駝皮囊,突然将一塊冰晶塞進楊晟領口。
徹骨寒意激得他尖叫,整個冰洞頓時回蕩起空靈的笑聲:“記住這冷,等七月你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時,就能嘗到冬天的味道了。”
返程時駱駝突然跪地,别克輕撫它結霜的眼睫:“它聞見三十裡外的暴風雪了。”
楊晟學着他用雪搓熱駱駝的膝蓋,指尖觸碰到的毛發裡藏着細碎的沙粒與鹽晶。
遠方地平線開始翻湧灰黃色波濤,别克卻掏出鷹笛吹響,穿雲裂石的聲音刺破風雪:“駱駝聽這個走得穩,比你們那個...GPS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