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最後一個拍攝日,楊晟在塔克拉瑪幹腹地迷了路。沙丘背陰面的積雪未化,像撒了糖霜的千層酥。
他索性躺成大字,發現雲縫中漏下的陽光正把攝像機影子拉成胡楊樹的形狀。
維族司機買買提找到他時,正用坎土曼敲擊越野車輪胎唱木卡姆。“年輕人總想找沙漠的心髒,”他扔給楊晟一顆凍梨,“其實沙子的心跳在每粒石英裡。”
咬破梨皮的瞬間,冰涼的汁水溢滿口腔。楊晟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問過的一個傲慢問題。
“您覺得新疆最美的是什麼?”
此刻他知道了答案——是艾合買提凍裂的手掌紋路裡嵌着的沙粒,是亞森用魚骨畫出的消失的河道,是别克冰洞笑聲震落的千年冰晶。
所有這些,都比攝像機捕捉到的更鋒利,更柔軟,更像活着的新疆。
……
越野車在塔什庫爾幹河谷劇烈颠簸,楊晟的額頭第三次撞上車窗。冰川融水已經漫過輪胎鋼圈,渾濁的水流裹挾着碎石拍打底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操!”司機老馬猛打方向盤,車輪在泥漿裡空轉,濺起的泥點子“啪”地炸在運動相機鏡片上,像一灘幹涸的血迹。
楊晟搖下車窗,混合着冰碴的寒風立刻灌進來。遠處山脊上,野杏花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風卷着掠過灰褐色的岩壁,像場不合時宜的春雪。
“城裡人總挑雪化時來。”艾尼瓦爾嚼着風幹肉,油脂沾在他翹起的胡須上,“車輪子比旱獺還會打洞。”
柯爾克孜向導的帽子随着颠簸叮當作響,銀鈴铛在楊晟耳邊晃出一串刺耳的音符。
楊晟調整頭頂的運動相機時,金屬扣突然夾住一绺翹起的頭發。他疼得倒吸冷氣,這個龇牙咧嘴的表情被廣角鏡頭忠實記錄——後期肯定會成為節目花絮裡的笑料。
“我要拍肖貢巴哈爾節。”楊晟用袖子擦拭鏡頭上的水霧,GPS顯示海拔已經3800米,他的太陽穴開始脹痛。
“艾尼瓦爾!”他半個身子探出車窗,沖鋒衣立刻被冰水浸透,“幫我看看這個紅燈是不是在錄?”
向導慢悠悠繞過車頭,靴子踩在泥水裡發出令人不适的咕唧聲。突然,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怼在鏡頭前,羊膻味混着馬奶酒的氣息撲面而來。
“城裡人的玩具。”艾尼瓦爾黢黑的手指戳了戳相機,指甲縫裡還沾着羊油,“我們帕米爾的春天要用鼻子錄。”說着抓起把濕漉漉的羊糞塞到他手裡,“聞聞,青草在羊肚子裡發芽了。”
“…………”
楊晟的手僵在半空,羊糞的溫熱觸感透過手套傳來。
他剛要發作,鏡頭卻自動對焦到艾尼瓦爾身後的山崖——六個塔吉克漢子像蜘蛛般懸在百米峭壁上,沙棘枝紮成的長掃帚正掃過岩縫。
七十歲的阿帕克老人立在崖頂,羊皮襖被山風鼓成帆,吟唱的古調被收錄成斷續的電波聲。
“他們在給山神撣灰!”艾尼瓦爾揪着楊晟的後領往後拖,沖鋒衣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你擋着春祭的道了。”
楊晟踉跄着後退,靴跟撞到塊溫熱的物體——那是剛産完羔的母羊胎盤,暗紅色滲進初融的凍土,像幅抽象的血色地圖。
“喝口馬奶酒暖暖胃。”艾尼瓦爾憋着笑遞過羊皮囊,“阿帕克說鏡頭吃不下整座山的灰。”酒囊上還沾着可疑的污漬。
在南疆過春節時,節目組用凍硬的馕餅當年糕,礦泉水瓶當酒杯。楊晟蹲在帳篷外啃着冰涼的囊,王晅的電話突然炸響。
“瀾晟上了部紀錄片。”王晅的聲音在衛星電話裡斷斷續續,“今晚開播。”說完就挂了,像在躲避什麼。
那晚楊晟躲在臨時廁所裡,手機是偷偷從向導借來的,屏幕的藍光映着他開裂的嘴唇。首頁推送的紀錄片封面是維多利亞港的夜景,出品方寫着“瀾晟北京娛樂公司聯合香港明德娛樂”。
《港島記》三個字像記悶拳砸在胸口。
鏡頭掃過太平山頂的淩霄閣,那裡有他經常靠過的欄杆;掠過廟街大排檔的霓虹燈,他和郭明德曾在那分享過一碗艇仔粥;最後定格在深水埗的老唐。樓,褪色的春聯還留着去年除夕他們一起貼的膠帶印。
楊晟的拇指摩挲着屏幕上熟悉的街景,喉結劇烈滾動。
廁所鐵皮牆外,攝制組正在分食最後的巧克力,歡笑聲透過薄鋼闆傳來。他把拳頭塞進嘴裡狠狠咬住,鹹腥的血味在口腔蔓延,卻壓不住胸腔裡翻湧的酸脹。
葉觀瀾……用整個香港向他們不能公開的關系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