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騎兵就尴尬了：“這，小人未曾細看……”

素婉立時對塔裡讷欽道：“阿爺，派人回去從松吉那裡拿回弟弟的衣物罷！野獸會吃了他的皮肉髒腑，但不可能把衣物也吃了去，說不定從衣物上，還能看出什麼來。”

“能看出什麼來？”卻是繼母發話了，她盯着素婉，切切道，“阿蘇如，好阿蘇如，你說，你先說給我聽！”

“譬如衣服的破處，若是有前後貫通的破處，他便是被人用刀劍戳捅過，倘若血迹極多，那便是生前戳的。”素婉拿出了第二世聽那個權臣夫婿談及地方案件時的記憶，一邊想，一邊說，“若隻有破洞周遭有一點兒血，那便是人已經去了，下手者為了掩飾他的死因，才捅了幾刀。若是衣物上一點兒利器所傷的痕迹也沒有，便要看骨頭，若是骨骼泛出烏色，便是中了毒，若是頭骨破碎，便是被人用鈍器敲打，若是骨骼均齊全完好，多半是被人勒斷了氣……”

她隻是這麼說着，卻見繼母已經再聽不下去了。

仿佛阿蘇如描述的每一種死狀都落在了她最疼愛的小兒子身上，她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哭，跌在地上，又掙脫素婉來攙扶的手，爬到了塔裡讷欽腳下。

“大首領，我們的兒子，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她雙手扯住塔裡讷欽的袍子下擺，掙起半個身子，“我做母親的不能救他的命，總要查出是誰害了他，給他報這個仇罷！”

塔裡讷欽想把她扶起來，她的身子卻似乎有萬鈞重。

“我們回去罷，阿蘇如也說要看過骸骨，我們若是回去晚了，骨骸變色了，或是被人做了手腳，我們還如何找到真兇呢？”她說，“我們來這裡打仗是為了給别人的兒子報仇，可難道我們自己的兒子就白白死去了嗎？我們如果不出兵，或許，或許他也能活着呢……”

說着，她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塔裡讷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看看兒女們，終究是顯出了疲态。

“這也許就是報應罷，我們想着人家的兒子會死去，可我們自己的孩子也……”他低聲道，“我們回去罷，有這件事……塔古部不會怨恨我們的。”

畢竟死去的布勒爾，也是塔古部的女婿。

圖那怎麼能不允許失去了愛子的父母回去追查兒子死亡的真相呢？

但圖那當真不答應。

他說：“布勒爾不在了，自然我的女兒也是要吃苦的，我也是做阿爺的，明白你們的心思。可是，如若你們走了，我們該如何？我們一個部落去和南國人打仗嗎？如果我們輸了，塔古部沒了，亦勒部就會緊鄰着南國人，你們如今也知道了，他們新來的那個王是多麼喜歡人血！”

“但我們不能不回去。”塔裡讷欽說，“若你們害怕獨自面對南國軍隊打不赢，咱們就和他們打一場，把他們打敗了，咱們便各自回去。至于替你的兒子報仇的事情，我們等南國軍隊也退卻了，再來打他們，如何？”

決戰的日子，就是這麼倉促地定下來的。

這當然不怎麼合理，那一天的天氣差得要命，分明已經到了初夏時節，草原上卻突然下了雪。

也許對胡人而言，這樣的天氣不算難以接受，塔裡讷欽和圖那甚至覺得這算上天庇佑呢：他們都嫌冷的天氣，南國的軍士怎麼過？怕不是手也僵了，腳也麻了，要作戰就更難了。

可不知為何，素婉總覺得心下有些隐約的不安。

或許是因為戰鬥開始前，她還見到了那個來報喪的騎兵，他正守在她父親身邊，和其他忠心的近衛也沒什麼兩樣。但素婉毫無緣由地讨厭他，仿佛見到他本身就是很不愉快的事情。

也或許是因為天氣真的太差了，差到對面的南國軍隊像是雪霧裡晃動的影子，想看清他們的陣型都難，這讓素婉覺得己方是在和一群鬼神作戰。

她不敢向躊躇滿志的父親說什麼喪氣的話：就算是預言，那也得有個依據罷，若隻是心中一點兒不祥的直覺，縱是她父親一回二回都肯信她，可等到哪一次不準了，傷的也是她自己的名聲。

素婉就隻能緊緊跟在塔裡讷欽身邊，她覺得自己應該在這裡。

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能學到如何指揮胡人騎兵作戰的地方。

塔裡讷欽的确是将她當做繼承人在養的，在近兩個月的戰争中，每一天的戰事他都會拿來給素婉講一講。

素婉自然是獲益匪淺，然而，事後聽到的，終究和親眼看到的不同。

後來她就和父親一起上戰場了——就像今天一樣。

戰鬥開始的時候，晉軍的确是“慌”了一會兒，當塔裡讷欽帶着素婉沖向他們陣地的時候，素婉甚至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多疑。

今天和往常相較沒有什麼差異啊，甚至比往常還順遂些。

晉軍好像已經沒有作戰的決心了，他們試探着抵抗一下，旋即向後。

素婉能聽到身邊塔裡讷欽的大笑和嘲諷，混雜在騎兵永遠向前的馬蹄聲中，如海浪一般撲向後撤的晉軍。

在這裡的晉軍也不愧是精銳，縱然眼看着扛不住胡人的沖鋒，他們也不曾潰散奔逃。

反倒各自提了長矛厚盾，互相掩護着撤離——如果不是塔古部的輕騎從戰線兩側發動攻擊的話，這些晉軍或許用不着逃。

而他們一逃，亦勒部的軍士就追得更近，近到能看清被南國軍士“随便”丢棄的辎重。

那馬車上的是什麼？是裝滿金銀的箱子嗎？是裝着兵器的箱子嗎？

他們一邊沖鋒一邊呼喊着，要人去瞧瞧馬車上的東西，順便砍了那些吓懵了頭、不敢逃走的晉國士兵。

但當素婉在雪霧中也追到了能看到那些馬車的地方，她隻看了一眼，頭發就快要豎起來了。

“弩機！”她大聲喊，“那是重弩！走，離重弩遠些！”

伴随着她的呼喊，馬車上的弩機們發出了細微但清晰的吱嘎聲。

弩床在動，像小長矛一樣的弩箭箭頭兒也在動。素婉屏住了呼吸，壓低身體，瞧着第一波弩箭飛過她的頭頂——将她身後帶着的一名重騎兵刺了個貫穿。

“走！”她看不清在碎雪中晃動的人影，隻能撕破嗓子般大聲叫喊，希望塔裡讷欽能聽見。

血腥氣越來越濃，重弩一發又一發地打出粗大的木箭，那是足以将铠甲刺穿的力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