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讷欽聽到了。
他也感覺到了這些陌生東西的危險,但他到底是有經驗的。
他說:“不退!沖上去!那東西轉不動!
轉不動?
素婉一怔之後,便恍然大悟。
對,重弩固然是非常危險的東西,被它命中的人,便是不死,也要丢到大半條命。但它一樣有缺陷:它實在太難搬動了,弩台所向也無法自如地調整。
想要讓這種能射穿重甲騎兵的弩發揮出最大的用途,原該将它們精心排布,好讓它們彼此之間能夠互相援護,甚至照應到整個戰場——而不是像現下的晉軍一樣,将這些重弩排成一條線。
排成一條線的重弩,能打出的弩箭,威脅範圍也不過就是一條線。
晉軍是什麼時候把重弩運進來的?他們原本打算怎樣用這些大殺器?
那一刻,素婉隻覺得隐約後怕。
正如她不覺得今日适合戰鬥一樣,懷王也不想在今日打仗。
今日,塔裡讷欽很明白,沖過這條線,南國人的弩機就會轉動不良。而晉軍也深知這一點,他們試圖纏住亦勒人,在他們的前鋒稍稍越過重弩的“線”時,壓住他們前進的勢頭。
但亦勒軍士也不是一味站着挨打的,他們也同樣是富有經驗的狡詐老手。
南國人的弩射出來的箭,也是會紮到他們自己人的,再有,弩機既然朝向他們沖過來的這一邊,也就意味着弩機背後不會有危險。
騎兵最大的優勢不就是腿長擅奔麼?
戰場上的局勢須臾萬變,但那十多架寶貴的重弩,終于是一架接一架地停下了。
隻有最後一架弩還在發射——或許這架弩是最好的,或許控弩的軍士是最熟練的,總之,這架重弩竟能前後左右地稍稍挪動,也就叫人無法預測它發射出的弩箭究竟會打到哪裡。
晉軍士兵們死死護着那架弩機,絕不退讓。
而塔裡讷欽帶着人殺了一圈兒之後,又沖回來了。
他大約是對這些軍士如此頑強感到驚奇,于是想要自己帶人再試一試,又或許他隻是看着這些晉軍士兵像是海洋之中的礁石一樣,他們的存在有些礙眼——總之,他擡起了手中的長矛,發出了一個簡單不過的指令。
“來!”
這一聲,在亦勒士兵們聽來,自然是再權威不過的号召,他們立時朝着塔裡讷欽的方向聚攏過去。
而素婉鬼使神差地朝那架重弩上看了一眼,隻是,這一眼正巧與弩手目光相撞。
她感到了危險。
她沒有思考的餘暇,但右手已然從背後的弓囊中抽出了一根狼牙長箭,搭在了弓弦上。
在她拉滿弓的時刻,重弩也緩緩地朝着這邊挪了一下——她松手了,宛如長矛的那根弩箭,也幾乎是在同時刺了過來。
但不是向着她,是向着塔裡讷欽。
塔裡讷欽是有些直覺的,他先前分明沒有注意那個弩手的神情,但這一刻,他奇異地閃躲了一下。
可那支飛來的“長矛”,還是把他整個人從馬背上掀了下去。
與此同時,那個弩手的胸膛被素婉的箭命中,他也摔了下去。
然而,一個弩手的倒下和塔裡讷欽的倒下,是不可以一換一等同的。
晉軍的行動不會因一個同袍的死而遲緩,亦勒人卻會因首領摔下馬去生死未知而軍心大亂。
隻那麼一霎那,素婉便能感覺到,原本該護衛着塔裡讷欽的軍士們中,有一種難言的慌亂情緒在擴散。
他們甚至連戰鬥都忘了,隻忙着控制坐騎避開,以免再踏中摔在地上的大首領。
晉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如果不是他們不通胡人語言的話,也許他們還會再“幫”着聲張一下塔裡讷欽落馬的事情呢——如今他們雖然不能幫忙大聲喊,但突然加緊攻擊,給亦勒部的中軍一點顔色看看,卻是可以做到的。
眼瞧着戰線便被反推了回來。
素婉都顧不得老父親了,她連着射倒數人,口中罵道:“你們幹什麼?!還不反擊,等着南國人來砍你們的頭嗎?”
如此,方有幾人醒過神來,也不去關注倒地的塔裡讷欽死活,隻提着刀迎上去接戰。
這一片混亂之中,塔裡讷欽是強忍着疼痛自己站起來的。
他的右臂已經被那支弩箭打斷了,皮肉還連着,骨頭卻碎開來,尖銳的骨片刺出皮膚,鮮血如泉般湧出,眼前也一陣一陣地發黑。
他自己的親兵終于圍了上來,為他草草裹好傷口,再扶他上馬,将他的大纛立起來。
但這麼一會兒功夫,晉軍已經又接近了那停在原地的十多架重弩。
分明是白天,但他們之中的弓箭手搭上弦的,卻是燃着火的箭矢。
甯可燒了寶貴的重弩,也不能讓這東西落在胡人手中。
那重弩本是木制的,制造的時候,為着它不易變形,一遍遍地刷過桐油。
木頭淬飽了油,本該十分好燒的。
可今日有雪,有霧,天氣實在太過潮濕了。
慢說火箭落在潮濕的重弩上點不燃它,便是有不怕死的晉軍戰士拿着火把,不顧一切地沖殺到弩車旁邊,将火把狠狠地按上去——那弩車上也隻是冒出一股青白的煙,而火把卻是滅了。
眼瞧着弩車點不着,不甘的晉軍又反撲了兩回。
他們其實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素婉是沒有自己指揮戰鬥的經驗的,她隻能憑借求生的豐富經驗,判斷此刻若是一退,情形将不堪設想——如是死戰而已。
晉軍大約也知道這裡是敵軍的重要人物所在,圍上來的人就越來越多。
多到素婉偶爾有空擡頭看一眼,心裡就會涼一層。
這麼多人,她殺是殺不出去的,能不能撒個謊混出去?
那也很難啊。
戰場上,誰能聽到她說了什麼呢?
她的兄弟們,亦勒部的将軍們,都在其他地方厮殺,他們一時半會兒是不能回援的。
難道就這麼結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