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肯聽那個聲音的,不肯老老實實給一個“雄才大略”的男人做妻子,并向他雙手奉上原本屬于她自己的一切,就一定要失敗嗎?
素婉擡起手,狠狠砍向一個晉軍士兵的脖頸,她已經不怕濺在她身上和臉上的血了。
可她的刀卡在了他的甲片之中,他受了傷,眼睛紅得怕人,可卻沒有死。
他還能将自己的馬刀掄向她!
素婉驚駭地看着那片雪亮向她面前鋪展,她也知道這很危險,可她無法躲避,也無法反擊了。
她差一點就要死了。
如果不是阿檀趕到了的話。
不是她的親衛,是她的妹妹。
強悍的阿檀,她騎着和原身的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大黑馬,掄着銅頭錘就砸了過來。
那片明亮的刀光晃了一下,旋即和它的主人一起,殒落在馬蹄之下。
她身後,是明安特部落的騎兵。
明安特人以富裕和柔弱著稱,他們的兵士,素來是亦勒聯盟中最不堪提的。
但在兩邊戰局膠着的時刻,哪怕隻是一百個人,隻要他們還能騎馬,能揮刀,不會因殺了敵人而雙手顫抖握不住馬刀——這就夠了。
阿檀用了一點點時間,就将塔裡讷欽和素婉從晉軍手中拯救了出來。
但當懷王本人帶着中軍趕到的時候,就連阿檀也擋不住他們了。
他們的出現,意味着塔古部的阻擊已經失敗。
“撤。”塔裡讷欽低聲道,“阿蘇如,帶着你妹妹走。”
“阿爺?!”素婉驚慌道,“您呢?”
“我留下斷後。”
戰場上仍是喧嘩的,可素婉卻覺得自己的耳朵大約出了問題。
她聽到了什麼?
“您是大首領,要斷後也是我們留下來。”她說。
“你們是女孩兒。”塔裡讷欽卻道,他的神色很堅毅,“隻要我活着,就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侮辱。阿蘇如,你們回去之後——好好待你繼母,就算對得起阿爺了。”
“不行!”阿檀也加入進來,她嘶聲道:“阿爺,我絕不離開您,我已經沒有阿娘了!要是您也走了,誰還疼我呢?!”
“你姐姐會——他來了!你們别啰嗦了!快走!”
隻這麼說話的功夫,懷王的大旗已經越來越近了。
想着這個人就是害得自己倒黴了兩輩子的仇人,素婉簡直想忘記部族,忘記一切使命和願望——她想不顧一切地殺過去,殺了他!
但她不能。
他和她中間隔着數百名衣甲鮮亮的衛士,他們每個人都穿着百煉鋼的铠甲,铠甲裡有絲織物做成的衣衫,既可以防住飛箭和刀刃的擊刺,也可以最大限度地緩解鈍器的重擊。
她殺不穿這樣的軍陣。
她甚至不知道,經過今日的惡戰之後,她還有沒有希望獲得和他做對手的機會……
“阿蘇如!”塔裡讷欽道,“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咱們亦勒部要你撐着,你……”
素婉望着他。
她從沒有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過與此刻塔裡讷欽相仿的神情。
他甚至還能對勉強她笑一下:“你是我和你阿娘的驕傲啊。”
素婉沒想過,自己竟還會為一個男人難過——哪怕這個男人,是這身體的“父親”,她本也不願輕易相信的啊。
可塔裡讷欽仿佛是找死般,親手舉起了首領的大纛。
那麼顯眼。
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那條路,是留給女兒們走的。
“走!”素婉回頭看了阿檀一眼。
阿檀的嘴唇哆嗦着:“可是……”
“活着。”她說,“我們要先活着!”
離開戰場的路那麼短,他們仿佛沒跑多遠,那接天的厮殺聲就已經停止了。
僥幸沒有死掉的軍士,也不過是當天或者第二天夜裡,就找回了素婉帶着阿檀紮下的營地。
連塔裡讷欽,第二天黃昏時也回來了。
他仿佛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也許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他的身上血迹斑斑,他的眼中沒有神采,他的右臂衣袖空空蕩蕩,已然被鮮血染透了又幹透了,硬邦邦的,風吹過來也不會飄動。
面對着因見到他而歡喜的女兒們,在戰場上還能抽空誇一句阿蘇如的他,卻再也笑不出來。
“阿爺,我們可以回家了。”素婉說。
塔裡讷欽擡起眼來看着她,他真的像個老人一樣,哆嗦着手,輕輕捧了捧女兒的面頰。
他說:“回哪個家呢?你的四弟回不去了,你的大哥也回不去了,我們的家已經不完全了。阿蘇如,我對不起你,我打了這場仗,給你留下的,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
“我哥哥……”素婉吃了一驚。
“他帶着人來,搶走了我的大纛,給我們斷了後。”塔裡讷欽的眼睛望向戰場的方向,“他也是個勇敢的孩子。我也,對不起他。”
素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晚霞赤紅如血。
她想,在那片晚霞的下頭,原身的兄長答爾忽,在亦勒部首領的大纛下戰死的時候,他是會覺得榮耀,還是會覺得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