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木爾道:“我也是被拘禁于此的人,但我想,阿蘇如主子是為了咱們好。”
格熱的嘴動了動,他想反駁——阿蘇如可以對所有人好,但怎麼會對他好!
她就是想攔住他,不準他求援。
這也是為了“咱們”?
慢說格熱生氣,連其他貴人都有些驚慌。
他們看向阿蘇如——他們剛才還在暗自感歎這個女孩兒柔弱無能隻會哭,可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調兵遣将把大帳圍了的?
她是不是想殺人?她要殺幾個人?
而他們看到的阿蘇如,已經不再哭泣。
她輕輕放下父親的身軀,站起身來,還沾着淚水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慌的愠怒的狐疑的臉,說話時卻沒有哽咽的餘音:“如果外頭的兵士知道父親不在了,他們會做什麼?”
“如果他們都失去信心,各自逃走,到那個時候,各位誰能打一百個南國士兵嗎?”
“他們來,不是為了做我們的主人,是為了要我們的頭顱,來為他們主人的功業增色。”
“各位,誰家有多餘的親人,可以送給他們砍嗎?”
那些驚慌愠怒狐疑的表情,就淡了許多。
的确,阿蘇如說的是真真切切的問題。
“誰做大首領,是今後的事,打退南軍,是現在的事,是真正的大事。”素婉道,“要為今後的事,壞了眼前大事的人,是所有亦勒人的仇人,人人得而誅之!我這話,有誰反對嗎?”
無人反對。
連格熱也說不出一個“不”來。
他隻能看着她在父親曾經站着的地方,說着一些隻有大首領能說的話。
他突然很懷疑,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從這個女人手中奪到首領的位置。
如果不能,他該怎麼辦?
他立刻低下了頭,道:“姐姐說的這話,再對不過了。我,我便在這裡坐一會兒罷。”
說着擺擺手,他的親衛們便把刀從阿檀的脖子上收掉了。
阿檀卻看他後退幾步坐下後,才撤刀入鞘。
腳下卻一動不動,仿佛随時準備給還想出來的人當頭一刀。
有她這座殺神在門外鎮着,讨論大事兒的貴人們,難免覺得背上有刺兒。
雖然阿蘇如說她不許大家出門是為了部落,而且理由看上去也很是靠譜,可……
可誰敢保證,她不會一言不合,便縱容阿檀殺人呢?
就算胡亂殺人會使她今後也倒黴,但他們,現下要是對阿蘇如的決策說“不”,從而被砍死了——那也永遠不能複生啊!
于是這次議事的風格就很奇怪。
素婉說什麼,大家就答應什麼,仿佛她說的每句話都是不二真理。
她說着說着,就停下了。
這不合理。
她的想法裡,有些多半是正确的,譬如秘不發喪,整軍備戰,都是當前必須要做的事。
可具體到這仗怎麼打——她不可能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聰明。
但他們仍舊一言不發。
于是素婉也就不說話了。
帳中陷入奇怪的沉寂,她看見貴人們有些不安,又看見終于有人忍不住擡了頭。
便點住他:“也請您說說吧。這仗怎麼打,您可有想法?”
那人就支支吾吾:“南國人的甲太厚了,打不動,若是正面交戰,咱們不是對手。”
素婉點點頭。
見她沒有反駁的意思,那位貴人便又壯了膽子:“可是我們的馬多,我們跑得更快。我聽說,南國人的馬是要吃豆子和糧食的,否則便載不動騎兵……可是到了草原上,他們上哪兒去找豆子和糧食呢?”
“您的意思是……毀掉他們的糧草?”素婉擡眼看他。
他又開始結巴了:“這……燒了他們的糧草也行,或者讓他們每天都跑得更多些,這樣人吃的,馬吃的,隻會更多,說不準也就供不上了。”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去!”眼瞧着他沒有被訓斥,也有一向與他不服氣的人又開口,“馬上就要入夏了,這仗要是一直拖着不打完,青壯男女便不能回家放牧,非但如此,老弱們還要不斷向北邊遷徙。照這麼下去,牲畜長不上膘,冬天怎麼辦?”
“我們的牲畜長不了膘,他們的農民也一樣收不了糧!他的軍隊裡難道不需要人來打仗嗎?”
“那可叫你說對了。他那些兵士,都是專門打仗的,并不需要種地!”
被反駁的人生氣了,他瞪着眼,想了好一會兒,冒出一句:“打仗的人是專門打仗的,可他們的隊伍裡,難道隻有打仗的人嗎?那些糧食和馬豆都是從南邊運來的,那也需要人和牛馬去運啊,這些人和牛馬是從哪兒來的?”
“是農戶罷……”有年輕的百戶長悄悄說一聲,見大夥兒都瞧着她,臉上就是一紅,“我……我阿娘是塔古人,她的繼母是南國人——我小時候住在外祖家裡,外祖母和我說,南國農夫過得也很苦,種地很難,家裡若是沒有一頭牛,男女老少都要做很重的活。這也便罷了,遇到塔古人南下,便會将他們的糧食财物都搶光,人也殺掉許多,遇到南國軍隊北上,也要将他們的糧食都征去,牛也拉走,男人也都帶去做活兒……”
看着大家都在聽她說話,她的聲音也稍微大了一些。
“所以隻要打仗,南國人就沒有辦法好好種地。”她說,“隻有比我們的牧人更可憐。”
“現在是他們在我們的地盤上!”比她身份更高一些的貴族就皺了眉頭,很不滿意她這不合時宜的仁慈,“等咱們打到他們的地盤上,你再憐憫他們罷!”
“那我們就打到他們的地盤上,又有何不可?”百戶長姑娘被這輕慢的态度激怒了,連方才的羞赧都忘記了,大聲道,“他帶了這麼多人北上,守城的還有幾個人在?說不定他們的城比他們的人還好打些哩!”
被她反駁的貴族不大高興,轉過頭來看阿蘇如,想讓她評評理。
但正在扮演阿蘇如的素婉卻出神了。
别人看不懂晉軍的旗号,她懂。如今懷王帶着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晉國的邊軍。
對邊軍而言,第一要務永遠是守住防線,出關砍人頭這種事情,有最好,沒有也不算錯。
但要是防線破了,胡人入寇,邊軍從上到下都要完蛋。
要是邊軍不可用了,憑蕭執自己,還能攪動多大風浪?
想讓蕭執也完蛋,直接打過長城去,那自然是很有用的法子。
可百姓怎麼辦呢?
是啊,戰争開始了,兩邊結仇了,這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對于這些亦勒人來說,砍下任何南國人的腦袋,都不需要存在一點兒猶疑。
但她怎麼能做出這種決定?
有沒有什麼法子,既能害死蕭執,又不至于讓南國百姓受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