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入寇這種事兒,本是晉國北部邊民們共同的夢魇。
數年之前,他們是很警惕這種事情的——農戶們沒有戰馬,也不大會射箭,更不會聚在一起狩獵,胡人南下搶掠的時候,他們憑自己也打不過,又往往等不及邊軍來救。
更況邊軍通常也不會來救他們。
他們能有什麼?一些粗布,一些雜糧,一些隻有娶不上婆娘的窮鬼才能看上眼的柴禾娘們兒。
為了救這些東西跑一趟,還不夠邊軍的馬料錢。
于是百姓們就隻好自救,他們總是将一些糧食藏在山裡,又在村口高坡立起一杆旗,隻要那些裹着破爛皮毛的騎兵出現,他們就會盡最大努力迅速逃走。
可是這種事情已經多年沒有發生過了。
大家就未免有些懈怠。
糧食布料和幾個銅錢,當然都收在各自家裡,村口的旗杆被大風吹倒了,也沒有誰家的壯勞力操心着再去立起來。
懷王不是已經領着将士們去北邊剿滅胡人了嗎?為此還問他們征了塞饷,一征就是十年份的!
自然有些窮鬼是交不起的,他們要麼把婆娘女兒賣掉,要麼把自己或者全家一起賣掉,但好歹大夥兒都無病無災地活着——就總比被人搶得爪幹毛淨再被砍幾刀好太多了,那才是沒了活路!
他們也的确沒再見過胡人了。
他們泥草糊起的屋頂能用到漏雨,而屋子本體竟然還沒被胡人燒掉。
大夥兒都很感謝懷王——直到久違的馬蹄聲響徹夜空,胡人可怕的面容和叫喊再次出現,而這次,他們甚至不是破破爛爛的了!
他們穿着甲,背着弓,馬鞍邊拴着投石索和套繩。
看上去比那些穿着皮毛的家夥可怕得多。
村民們聚集在打谷場上,夏夜的風本該吹得人惬意,可他們仿佛感到冷,竟彼此擠擠挨挨,縮成一團。
有人在哭,成年的就自己捂着嘴,小孩兒就由母親捂着嘴,可是年輕的母親自己也是恐懼的,她還沒來得及用竈灰抹臉,而那個胡人将軍正面色森冷地盯着她看。
她怕被強迫,如果能換他們放過她和孩子,那好像也不是不行,然而……然而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曾見過村裡的姐姐嫂嫂們,是被活活欺負到死啊。
女人被欺負就能活命?不存在的,隻是死亡的過程被拉長了,要承擔的痛苦和屈辱也更多了,僅此而已!
懷王為什麼不來救他們?他不是他們的救星嗎?
她嘴裡就無聲念着,一會兒念着懷王,一會兒念着菩薩,可是那個沒胡子的軍官朝着她走過來了。
她驚恐得渾身僵硬,快要死掉。
卻聽得那個軍官用有些奇怪的官話問:“你的孩子,幾歲?我也有孩子,四歲了。”
這是個女人?!
母親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但不知為什麼,哪怕胡人還是那些胡人,隻要知道面前的軍官也是婦人,她就沒那麼怕了。
大不了死!男人也不過是死,現在她沒有比男人更多的恐懼了。
“五……五歲。”她說。
“哦,屬羊?是不是?”女軍官問,做母親的就壯着膽子點點頭。
“孩子還小,不該看見戰争。”她說,“你把……把不到十歲的孩子,和他們的阿娘,你們都帶着孩子出來,去祠堂裡待着罷。”
祠堂?
那母親還沒說話,村長便不願意了,或許是這會說官話的胡人女将太和藹了,給了他一些錯覺,他大聲說:“女人不能進祠……”
沒有“堂”字。
他捂着肚子上的傷口,雙眼圓睜,向後踉跄幾步,倒下了。
女軍官面不變色,随手抓過一個村民,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污。
她冷漠得就像殺了一頭羊。
那個村民卻已經吓得昏過去了。
她沒再說話,但立刻就有男人推了自己的妻子:“快去,快去,這婆娘自己也有孩兒,說不定能饒你們一命……”
做妻子的慌張極了:“可要是沒你,當家的,我們怎麼過呀。”
“先活!大郎是我們老趙家的根!咱們死了也不能叫孩兒死了!等他長大,叫他報仇!”
女人們就忙忙地走了,有些是帶着一兩個孩子的婦人,也有人明明梳着姑娘頭,但被身邊的婦人塞了個嗷嗷大哭的奶娃娃在懷裡,也就膽戰心驚地跟出來了。
那個女軍官和她的手下們就這麼看着她們離開,終于翻身上馬,道:“走吧,帶我去瞧瞧,你們都住在哪兒——”
帶她看看他們住在哪兒?
這種要求,村民們聞所未聞,但胡人的鞭子在頭頂上呼呼生風,他們也隻好互相攙扶着,帶着敵人們往小路上走。
兩進的院子是誰家的?覆了青瓦的屋子是誰家的?這茅廁一樣的小屋是誰家的?
每到一家,女軍官就留下幾個士兵,盯着自稱屋主的人,從裡頭拿出她要的糧食、絲帛和金銀來。
也有人不願去拿的,但不願配合的人立刻會變成死的人。
活着的人就瑟瑟發抖,隻好冒着人财兩失的風險去拿出财物來。
胡人女将要的不是太多,她看着他們的屋子和打扮開價,讓他們拿出這些東西來後,不至于立刻餓死,卻又值得全家抱頭哭一哭,再傷心欲絕地罵上兩個月。
所幸胡人把他們拿出來的财物都裝上馬背後,就走了。
除了幾個被拿來立威的倒黴鬼,他們竟然沒殺人。
隻是那個女将走前,竟還問全村最大宅子的主人:“你們村子,一年能收多少糧?我們秋後再來,還是這麼多糧,給了就活命。”
——這還讓人活嗎?!
胡人馬蹄濺起的塵土也被風吹散了,這冰冷的話卻像是纏在每個人身上的毒蛇。
懷王要征塞饷,胡人還要搶秋糧!
是,他們是溫順的好百姓,能活命就很好,忍一忍也就算了。
可是,也得有糧食落肚了才能活啊!
天底下有什麼倒黴鬼要養兩個朝廷的啊?
縱不說還有些格外窮的人要給地主交租,就算是村裡最富貴的地主郎君,正經大家出身,有遠房親戚做官的那種——他也經不住!
塞饷他是不用全額交的,畢竟他家的地,大半都記在那位官員親戚的名下嘛!
可是胡人問他要的糧,比别家的十倍還多!
“懷王征我們的塞饷去幹什麼了?!”郎君盤點完他空空的糧倉,在家裡雙淚長流,“虜賊不還是一樣來了嗎?還不如砍死我便利,省得我活活餓死,唉呀呀!”
“虜賊是賊,懷賊也是賊!”他兒子也跟着咬着牙罵,“都是搶糧的,都不是人養的!”
“還秋後再來?咱們的邊軍是紙糊的,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食狗屎的邊軍!”老頭子接着捶他的花梨木桌子。
很響,隻這一下,家裡就靜默了。
“……現下,大晉邊軍在哪兒呢?”他的長子小心翼翼地問。
這真是個好問題,邊軍原本會每日瞭望,隻消看到了塞外胡人大批聚集,就會給他們這些村莊快馬送信的。
至少會給這些得罪不起的“郎君”送信。
但這次,胡人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可别說是邊軍都被他們殺了罷,要是他們能這麼快地把邊軍都殺光,邊民可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