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打了個哆嗦，但他到底是當家人，立時做出了行動：“磨墨！我給你堂伯去封信，叫他家兒郎子在府城打聽打聽！”
這樣的事，不止發生在一府一縣一村。
寫信要親戚去“打聽”去“申冤”的，也不止一家二家。
連晉國太子都捏着手下送來的文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低垂的眼簾下，風雷暗生。
“去請大公子和通譯來。”他說，可不待小内監下去，他自己又站起了身，“罷了，我親自去。”
他要去和“大公子”探讨一下，如今讓胡人兵士在大晉到處打劫卻不怎麼殺人的人，究竟會是誰。
主使者的手段不很激烈，甚至可以說，他們保留了很大的和好餘地。
這就很有用，也……很有趣。
自然有趣了。
太子不是不知道懷王的心思，但他是好嫡兄，他處處要以國事為重，不能因提防兄弟而背後下黑刀……
但他怕兄弟闖禍，提前在他軍中放幾個自己人，見機行事，順便帶幾個重要的人回京，可就不算對不住兄弟了。
如今兄弟果然闖出禍來！
他身為儲君能怎麼辦呢，隻能歎一口氣，秉公行事，好叫天下人都曉得大晉是最講道理的，最有風格的，是天下人夢中的樂土！
誰不想在大晉做百姓，誰就是傻。
誰不讓四方之民高高興興來大晉歸化做百姓，誰就是壞。
壞人當然要被彈劾啦。
朝上彈劾懷王的折子可真多！
私征塞饷，陰養家兵，調度邊軍，樣樣都在皇帝的死穴上捅刀。
而他這麼幹的後果又很惡劣。
他打可恨的劫匪塔古部也就算了，還跑得那麼遠，把一向老實的幾個胡人部落給逼反了！
至于“老實胡人”為什麼和塔古部出現在同一片戰場上，這場戰争和去年秋日的沖突有沒有關系……這都不重要！
反正前線的戰報也不會寫明對手來自哪個部落，朝上的衮衮諸公，完全可以不知道戰争的前因。
誰先搶了誰，誰先殺了誰，和他們有什麼關系呢？
他們隻譴責戰争的現狀就可以了，畢竟直到現在，他們親友同年的财産才受到了損失呀。
要說逼反了胡人，倒也無妨呀。他要是能把他們都殺了，也就罷了，可他又殺不完這樣的大部落，反倒因為他把邊軍帶走了，讓胡人進出邊塞時輕松得就像串門。
串門的時候還把主人家的财物給順手“帶”走了！
忠臣們在朝堂上哭泣嘶吼：“二郡百姓何辜，倉無糧，體無衣，晨起未飲未食，已欠朝廷十年塞饷，夜暮未眠未卧，又遭索虜橫奪口糧，生路何在？難道數十萬邊民窮困潦、倒賣兒鬻女，隻為使懷王立一人之功，揚一人之名嗎？天下人當如何評述此事，朝廷威信公道何存！”
皇帝的表情倒是不變，但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碎。
他身邊的内監就輕輕擺了一下拂塵。
于是鴻胪寺卿站出來了。
——雖然那些自稱亦勒部的胡虜入寇了，但他們寫信給咱們說，這是因為懷王越過了他們和塔古部的邊界，襲擾他們，搶了他們的牛羊，所以他們也來搶回口糧，他們的百姓也要活命啊！
他們是不想和天｜朝為敵的，他們甚至也想做天｜朝的百姓呢，所以他們這次入塞都努力約束軍紀，隻搶一點夠他們自己吃的糧食，沒有胡亂殺人！
今後他們甚至願意幫天｜朝打平所有敢犯天威的胡人部落——隻求大皇帝開恩，把發瘋的懷王弄回去！
懷王的兵各個能以一當百，他們實在無法保護百姓了！都說四海之内皆王土，天下之人皆王民，求大皇帝憐惜我們！
為了表示求和誠意，首領還送來了嫡長子做人質呢。
長子？
晉帝懵了，誰家送的質子是長子啊！長子不應該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嗎？
他皺着眉問：“大首領的妻子是繼室否？有得寵的幼子否？”
“陛下聖明，那位夫人确是繼室。”那鴻胪寺卿道，“但據說，亦勒部最得勢的，是這位大公子的親妹妹。”
“妹妹？妹妹得勢？”
晉帝的确無法理解野蠻人的規矩，但見過“大公子”之後，他就很愉快地答應接受亦勒部的投誠。
那位大公子說——我妹妹是神巫，不不不，不是那種能把人咒死的巫女，她是好人，她最心軟，但她有預知未來的本事！
她說大晉二十年内能一統天下！非但是南邊的陳國，還有陳國再向南的嶺左，嶺左西邊的雷雲百部……
晉帝就懵了。面前的青年說出他根本不該知道的地名，而他甚至不會說晉國官話。
他話裡，那一統天下，四海歸一的未來……
哪一個皇帝不想辦成這事兒呢！
他還年輕着呢，他應該還能活二十年。
也就是說，會被永載史冊的人，是他，是他。是他！
“所以我們全家都想早點兒投了大晉，可是懷王欺負人啊！”青年含淚道，“我們也總得給百姓一個交代！”
皇帝滿臉君父的和藹：“朕會冊封你忠心耿耿的父親和妹子，也會召回懷王，不準邊軍欺淩你們，但你家要為朕永鎮北疆，再不準劫掠大晉百姓，可好？”
青年立時拜下去：“君恩浩蕩！”
他的口音很奇怪，但晉帝聽着很舒服。
一個月後，還在滿載糧食回家之路上的素婉，先見到了一個自稱晉國太子特使的小内監，次日便見到風塵仆仆的晉帝使臣。
也就拿到了敕封她阿爺為喻恩王的文書和金印。
她紅着眼睛對晉使說：“可我阿爺已經過世了。”
晉使一愣：“那，那貴部誰來做首領呢。”
“我。”
這實在是太震驚了！
震驚到晉使沒意識到面前的女郎說的是官話，他說：“啊……那，這……”
“陛下可說過這喻恩王隻有男子能做嗎？”女郎問。
“……倒也沒有。”
“那就是我了。”女郎說得理直氣壯，她還說，“如今既然我們也是大晉臣民，這些糧食，我也還一些回去罷！”
這可是個好處。
她這麼曉事兒，會讓陛下歡喜，他也能得到賞賜！
晉使立刻不考慮一個女人當王是不是有辱朝廷斯文了——胡人的奇風異俗嘛，有什麼要緊？
女人好，女人還乖巧些呢。
要是這位美貌的胡人女王肯去給陛下當妃嫔就更好！
這才叫天下一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