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給晉國大皇帝做妃嫔”這種事,素婉若是知曉的話,便不僅不可能有任何興趣,甚至單單想想,便幾乎要嘔吐。
而晉國的皇帝對此也隻是嗤笑一聲,啐一口:“瞧着是個女人都往我宮裡扒拉?”
那個作為副使去傳旨的内監就笑:“可不是奴婢說,那女王,生得真好看。”
“怎麼個好看法兒?”
“就跟那一朵牡丹花兒似的。”
“牡丹可是花王啊。”
内監抽了自己一嘴巴,笑道:“奴婢多事,可是那女王往那兒一站,通身的氣度!叫奴婢說,後宮裡竟然沒有哪位貴人有她那氣派。”
皇帝就笑了一聲:“那才更不能收進宮裡來——你給我把嘴管嚴了,這些話,今後對着誰都不準說。什麼胡人女王,她既然是胡人的女王,就該在北地待着!後宮中的佳麗,年年都能選,一個能鎮住北地胡人又效忠大晉的女王,卻是幾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
他又不是什麼見到了美人就走不動路的毛頭小子,那亦勒人的女王再好看,也不過是些好血肉,比後宮中的美人,能有多大分别?
可她要是願意給晉軍賣馬,願意為晉軍制約草原上的其他部族,她的作用可就大了。
這是幾萬邊軍都做不到的事情!甚至,就連他最是英勇善戰的那個兒子要去做,都要付出太大的代價了。
——如果一塊金印就能換來十年和平,換來讓大晉能夠安心南征的北部邊境,那何必要出兵征伐?須知每一個戰場中都要消耗無盡的人命和錢财,那自然是能少一點,便好省一點,南邊的勝算也就大一點。
他的兒子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還不知道,即便是皇子,甚至皇帝本人,手中的好東西也不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要省着用,天下才能穩固。
皇帝是算得很清楚的,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
譬如被他召回京中,挨了大半個月罵的懷王。
于他自己,在北方的經營和征戰的初心,可不是真就隻為了大晉的榮譽,但無論如何,他畢竟為晉軍打出了威風和名氣啊!
若不是那胡女實在狡猾,竟然留下一些軍士虛張聲勢與他周旋,自己卻帶着人越過長城鬧事——他定能把這些不可信的蠻族全部殺光。
彼時北疆自然安定,而史書上也會記錄他的功勳。
可他的父皇把他給召回來了,讓他直面朝堂上那些無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控訴不算,還給了那胡女“喻恩王”的封号。
那麼史書會如何記載他?!
一個為了自己的名聲,對百姓橫征暴斂,将依附于大晉的胡族逼反,付出無數人的性命,最後被寬容、仁慈、英明的父皇厭棄的惡人嗎?
這不是他想過的人生。
他應該叱咤疆場,在無數将士的歡呼和拜服中凱旋回京,威儀赫赫地坐在大殿上。那些臣僚或許會不喜歡他,可全都要對他低頭。他的父親會說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兒子,而那個太子“兄長”,隻會像個悄悄生氣卻連叫也不敢叫一聲的鹌鹑一樣待着……
而現在,他駐足于議政的大殿外 ,朝臣的攻讦還響在耳畔,父親的臉色陰沉沉的,仿佛他還是個隻會闖禍的廢物,兄長倒還是那副該死的溫和謙沖,可他知曉,他一定在悄悄地歡喜自己的倒黴。
父親要他禁足。
父親老了,糊塗了,竟然為了那些無能的朝臣們,這樣對待他自己的骨肉!
他恨,那種恨意像是蜈蚣爬過心間,癢,痛,無迹可尋。
他遲早要讓糊塗的父親和陰險的太子付出代價,至于那個胡女……彼時也定要她好看。
他的這番決心,素婉自然是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也隻會嗤笑一聲。
他能給她什麼好看呢?他以為,自己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嗎?
前陣子太子的秘使見到她時,雙方對彼此都很好奇。
或者說,他們都想刺探點兒情報。
于是談話就很愉快。
秘使問她,您和您的兄長很親嗎?您的兄長說您能預知未來——您真的知道嗎?
素婉愣住了,她問:“我的兄長?”
她阿爺不是說答爾忽已經戰死了麼?
難道答爾忽的命運這樣神奇,他竟然能在那麼多對他充滿敵意的晉軍中,遇到太子的人,而太子的人恰巧有辦法把他捎回京城去?
但那秘使笑眯眯地點頭,形容了一番“兄長”的模樣,她便知道那真是答爾忽了。
唉,她和答爾忽當然是不親的。
可答爾忽大約以為自己和她親罷。
素婉就默認了自己能“預言未來”的本事,還問那秘使:“按着大晉的曆法,如今是什麼年份了?”
“是景龍四年,怎麼,貴人能夠預言什麼嗎?”那秘使就豎起了耳朵。
景龍四年——素婉就深吸了一口氣。
晉國的景龍四年,是陳國的康平七年,這一年,陳國的青溪公主才四歲,她本來應該什麼也不記得 。
但她五歲的夏六月,晉陳兩國邊境上,發生了一場很劇烈的地動。
那會兒,宮室在搖晃,地面也在搖晃,原本好生生鋪着的澄金磚,突然從接縫處跳起來,仿佛磚下藏着要冒出頭的鬼。小小的公主驚得哭不出聲,乳母将她裹在懷裡逃進花園,聽着周圍的屋瓦簌簌而落,傷者的慘呼聲也隐約傳來,将她吓得差點兒丢了魂。
那還是在陳宮裡!
地動的所在,情形更慘。
後來她嫁到晉國才知道,那場地動,不是上天給她父皇的獨一份兒的預警,而是公平地給兩國都帶去了災禍。
晉軍大營都塌了,主将被倒下來的橫梁砸死,士兵更是死傷許多。
至于百姓死了多少……大概就連她的丈夫也不大清楚罷。
而她重生過兩回,也就是說,她經曆過三次大地動。
連日子都要刻在心裡了。
她對那秘使說:“明年夏日,荷花開的時候,貴國與陳國邊界的海郡、潞郡将有大地動。”
秘使的神情一下就有點兒精彩了。
地動,那是上天看不上人間的皇帝,才發下來的示警啊。這胡人女人好不曉事呐,剛剛識得他,便說出這樣不吉利的預言——這叫他怎麼回去和殿下交待?
素婉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便道:“若是不防着那地動,貴國百姓性命财貨,恐怕是要大為受損的,我想太子殿下生性慈愛,一定不忍心見到百姓受苦,煩勞尊使回去與他知會一聲——倒不是說那地動是什麼無德有德的,兩國一起震晃,難道還能是兩國皇帝都無德嗎?可是,若是大晉的百姓在地動後很快便能安居樂業 ,那……”
秘使的眉頭跳了跳,大地動固然不是吉利的預言,但……但也未必就不能變成殿下的好事了。
他這麼想着,口中卻岔開了話題,隻說答爾忽面見皇帝時的種種。
也難為他,分明不在場,可聽着一手傳一手的消息,竟然能記得那樣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