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見蘇邁眼裡似關心的急切,季璋眸色倏然沉了下去,聲音卻仍平靜如水,“邁哥兒,我且問你。你為何記得杜霜?”
難不成真相還真如杜霜第一次所說的那般,是蘇邁指使她的?
“她是迨哥兒身邊的女使。每次都是她陪着二弟到我院中,不眼熟不行。”
蘇邁看向蘇迨一臉無奈,随即敏銳地意識到什麼,反問道:“母親為何如此問?可是那女子同您講了什麼嗎?”
“并未。”
彎曲的指節下意識輕叩石桌上的茶盞,引得盞内乳白色漿水水面泛起漣漪,卻将季璋如琴弦般繃緊的身影倒映得一清二楚。
聲音的平靜,終究遮掩不了内心起伏的波瀾。
回想二人對峙之時,杜霜跪在她面前,脊背挺得比廊檐下的頂梁柱還直,面不改色一如往日的冷靜。
屋門一關,房内隻剩下二人。季璋當時坐在上首還未開口,杜霜便主動交代之前所言受蘇邁指使是假的,一切皆是她的私心作祟。
至于究竟是何緣由,她卻怎麼也不開口,用親生妹妹威脅都不管用。直至提到尋蘇邁來對峙,她才慌了神。
季璋拿起手邊的茶盞,内心的思慮随着芍藥漿水一同下肚,讓旁人無法窺探,道:“今日上巳節,瞧你如此上心,母親還以為是···”
“母親!”蘇邁“噌”地一聲站起來,差點把旁邊的蘇迨掀翻在地,吓得小團子手裡的芍藥糕都落桌上了。
蘇邁慌忙叉手行禮,甚至顧不上給癟嘴的蘇迨撿糕點,連忙解釋道:“雖說孩兒快到二七之齡了,但眼下正值讀書之時,從未生出這般心思,母親日後莫要打趣我了。”
這麼大的反應,看來杜霜是單相思啊。
“今日正逢上巳節,正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郊外遊春互贈芍藥定情之時。你對一姑娘如此上心,娘親這不得不多心。”幾句話一出,被動的季璋反客為主拿回主動權。
她起身輕輕将蘇邁摁回了石凳上,柔聲道:“娘我日後不再亂點鴛鴦譜了,邁哥兒日後若有喜歡的姑娘,親自與我講可好?”
紅暈順着脖子爬上耳根,燒紅了臉的蘇邁含糊道:“知曉了,母親。”
“至于杜霜,”
季璋這才随意解釋道:“前些日子犯了錯,我便将她趕出了府。”杜霜是個聰明人,但過于聰明又有自己主見的人,不适合留在身邊。
此時的蘇邁哪敢再提任何關于杜霜的問題,如鴕鳥般甚至連頭也不敢點一下,隻道:“院内少了一人,母親院内若是人手不夠,我将身邊的人送些過來。”
“無妨,眼下無事,也用不了這麼多人。”季璋可不想再被蘇轼和任采蓮發現杜霜不見了。
将桌上糕點撿回來繼續吃的蘇迨,擡頭看向季璋,糾正道:“娘親,兄長的生辰快到了。”
?!!
季璋饒是情緒再穩定眼下也破防了。身上的錢全部用去周轉鋪子了,能典當的首飾之前也全部典當。結果現在卻告訴一窮二白的她,蘇邁要過生辰了?
沒有物質的生活是一盤散沙,沒有金銀的蘇夫人怎麼才能拿出不讓衆人懷疑她破産的生辰賀禮。
呵,禍不單行,古人誠不欺我。
蘇邁瞧着如五雷轟頂般呆愣住的季璋,眼中不禁閃過一抹失望與哀傷,“···不用擔憂,我今年不過生辰。”
“過!必須得過!”季璋堅定道。好不容易與蘇邁拉近了距離,眼下放棄可謂是功虧一篑。
“不用勉強···”
季璋斬釘截鐵道:“什麼不用勉強!娘親一定讓你有個難忘的生辰宴!”
蘇邁還未說什麼,蘇迨異常興奮地附和道:“又要有好吃的了!”
*
熙甯六年三月初十,三月上旬最後一日,也是旬假休息之日。
一向與朋友結伴出遊的蘇轼,今日卻抛下盛情邀約的朋友們,執意回到家中,隻因今日是他大兒子的生辰。
一朋友勸道:“今日既不是抓周,又不是弱冠,何須如此重視?況且馬上就要入夏了,可别浪費了春末這大好時節!”
“爾等不懂。”蘇轼扔下四字,便背着手潇灑離去,徒留一臉懵的朋友呆在原地。
許久不曾主動尋他說話的娘子親自開口留人,他怎能不從。
官員放假,書院可不放假。瀛山書院作為杭州響當當的書院更是嚴苛,每到月末才能偷得幾日休憩。
蘇邁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就連沈家小郎君被趕出書院的爆炸性消息都未曾引起他的注意。
“蘇邁,你今日怎麼回事?難不成是被沈家小郎君的消息唬住了?”
沈家雖說不是大世家,但家中有不少人在朝為官。退下來的夫子們念及昔日的官場情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曾想這次居然沒有給其留任何的斡旋之地,直接将人連帶着包袱扔了出去。
不僅沒有留情,甚至還給了沈家響亮的一耳光。
“嗯?”同窗連着喚了幾聲,蘇邁才姗姗回神,随後也并未加入他們的話題,隻是呆愣地搖搖頭否認他們的詢問,然後繼續走神。
幾遭下來,同窗們也不再強求他加入。這種“遊離”狀态直至下午課業結束,蘇邁才似回魂般清醒過來。醒後也一反常态,直接大步流星往外走,吓得同窗們覺得他今日是被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上了身。
“籲-”飛馳正歡的馬兒倏然感受到嘴上的拉力,被迫仰頭停下,卻也喘着粗氣在原地踩了數十步才穩穩當當停在蘇府門前。
“公子,到了。”
“嗯。”腳邁進蘇府的一刻,神遊恍惚了一日的蘇邁似是落地般隻覺腳上沉得慌,心也開始砰砰直跳。
既沒有大辦宴席,沒有讓他邀請同窗,這幾日也不見任何準備。疑惑與好奇交織混雜發酵,故作不在乎的蘇邁如熱鍋上的螞蟻萬般煎熬。
不過,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日塵埃落地。
“見過大公子,郎君請您過去。”不待蘇邁思考是回自己院子,還是去季璋院子,等候在回去必經之路上的靈素替他解決了這一煩惱。
蘇邁面色閃過一抹失落,随即恢複往日常态,擡腿跟上靈素,“父親今日這麼早就回府了?”母親和父親已經很久沒有同桌用膳了。
“回大公子,今日是旬假,郎君未曾出過府。”靈素恭敬回道。
蘇邁聞言不由得瞥向靈素,似是想從人家後腦勺看出話中真假。自從娘親去世後,他記憶中隻有在娘親祭日時父親才會乖乖呆在家中。
今日特地等在府内尋他去,怕是有其他事。
思及此,蘇邁蓦然失落,委婉問道:“迨哥兒呢?”母親定是與蘇迨一同的。
“二公子與三公子都在郎君院中等您呢。”靈素道。
?
居然連尚在襁褓的蘇過都在,蘇邁内心又升起一抹冀望,“那咱們快些走罷,莫讓父親與母親着急。”
這下輪到靈素驚訝了,他快步跟上倏然加快步伐的蘇邁,出聲糾正道:“公子,大娘子并不在郎君院中。”
“···那也不該讓父親等久了。”蘇邁腳下一頓,不禁放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