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節,禁煙火。
沒了需要按時呆在廚房的枷鎖,困于後宅方寸之地的娘子婆子們也紛紛得空出門踏青,杭州城難得熱鬧起來。
天竺寺在天竺山南麓,本就比寶雲寺遠。再加上今日出城祭拜的人居多,一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拖到了兩個時辰。
“娘子,到天竺寺了。”手中缰繩收緊,劉大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
待季璋牽着蘇迨再次踩上實地時,清晨的涼爽早已不複存在。隻有臨近正午的悶熱與空氣攪在一處,死皮賴臉地不肯離去,讓人心裡無端生出一抹煩躁。
個子矮小的蘇迨仰頭,竭力望着高聳入雲的巍峨山門,不由得生出一股懼意,往季璋身後躲了躲,“娘親,這門好高呀。”
“不過是石頭堆砌的死物,迨哥兒不必如此害怕。”季璋反手摸上蘇迨的頭,輕拍安慰着。
與寶雲寺黃牆紅門的木頭寺門相比,由冷冰冰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天竺寺山門着實顯得不近人情。
乘坐另一架馬車的蘇轼帶着蘇邁和朝雲,朝母子二人走來,出聲解釋道:“這天竺寺分上下兩寺,分居南北兩側。這山門并非寺門,自然修得威嚴了些。”
“孩兒知曉了。”蘇迨鼓足勇氣從季璋身後站了出來,好似已經打敗了心中的畏懼。
“咱們今日要拜訪的辯才法師是上天竺寺的住持,咱們得往南面去。”靈素與劉大在原地看守馬車,其餘一行人跟着蘇轼浩浩蕩蕩往南走去。
與來時路上所遇去踏青祭拜的閑适行人不同,從天竺寺山門至上天竺寺院内,一路所遇之人不是欣喜若狂朝外跑去,便是悲痛欲絕甚至跌坐在地無力再走。
好似前方不是寺廟,而是一錘定生死的黃泉門。
面對如此詭異之象,二寶不禁問道:“娘子,怎麼從廟中出來之人情緒波動都如此之大?”
季璋正欲讓其噤聲,不可在路上随意議論他人,與她并行的朝雲卻湊頭過來悄聲解釋道:
“辯才法師除了是皇恩賜紫衣的得道高僧,還是妙手回春的郎中。來找他之人大多病入膏肓,患有各種疑難雜症。能治自然是大喜,藥石罔治自然是大悲,隻能等死。”
“這法師竟如此厲害。”二寶毫不排斥地接受了朝雲的回答,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走在前面的季璋用餘光将這遲來的和諧一幕盡收眼底,心中隻覺五味雜陳。
一行人跨過上天竺寺的寺門後,路上之人蒸發般瞬間隻剩下零星幾人,就連金碧輝煌的正殿也隻有稀稀拉拉幾位香客。
不待季璋疑惑,待瞧見已經延伸到辯才住持院外的長隊,她便已然解惑。
敢情這寺廟的香火和業績,全靠這位妙手高僧啊。
金烏懸挂在正中,不留餘地地散發着騰騰熱氣。隊伍前面的人有所準備,都帶着油紙傘或者鬥笠,更有甚者還帶了下雨時才會用到的蓑衣。
隻有季璋一行人不知情況,憨憨地什麼也沒準備。蘇迨尚且能躲在大人們短小的影子中乘涼,蘇轼等人隻能硬生生受着這大自然的饋贈。
片刻之後,提前去探路的朝雲終于回來了,氣喘籲籲地彙報道:
“郎君,院中的僧人說辯才住持特意為您留了間廂房,咱們不用排隊等候。待住持忙完後,再派人來請您過去。”
“走罷。”話音未落,蘇轼已經護着妻兒轉彎進了旁邊院子。
不知是不是蘇轼的錯覺,今年初夏的日頭可比去年強多了。今日若是再這樣站下去,中暑怕也隻是時辰問題。
*
午時過後,日頭稍稍偏斜,季璋就瞧見了這位傳說中的“妙手高僧”。
禅房門大敞着,一進屋便瞧見一瘦削筆直的背影坐在窗邊,高高瘦瘦好似鹳鹄鳥。
季璋卻蓦然覺得他與那用石頭堆砌的山門十分相似——皆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冷冰冰模樣。
“見過辯才法師。”蘇邁與朝雲和二寶被留在了廂房,僅一家三口帶着食盒進了屋。
“又見面了,垂髫小兒。”辯才法師聞聲轉身略過蘇轼,自顧自地與蘇迨打着招呼,深邃眼凹中的碧色眼眸卻落在季璋眼中。
這是,胡人?
高顴骨,高鼻梁,深眼凹,棱角分明的長相因年歲已高臉上無肉而更加鋒利。
但那雙直擊人心的碧眼卻格外溫和,毫無殺傷力,讓人不自覺也平靜下來,忘記一切煩惱。
面對這位花白胡子的光頭和尚,蘇迨不知如何稱呼,隻得學着父親的模樣,拱手作揖道:“蘇迨見過辯才法師。”
感受到季璋打量的視線,辯才法師視線上移,對上她震驚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出聲道:“貧僧乃臨安人,不是胡人,蘇大娘子且安心。”
季璋聞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神過于冒昧,連忙收回。蘇轼連忙找補,話中滿是歉意,“辯才法師見諒,拙荊從未見過碧眼之人,故而失了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