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辯才針鋒相對的交涉結束,蘇迨能否留寺總歸是蘇家的家事。故而辯才識趣地尋借口躲了出去,屋内一時隻剩下一家三口。
辯才一走,蘇迨仿佛又恢複了神智般,不再專注于那一口吃的,懵懂問道:
“娘親,這不是那老丈的屋子嗎,怎麼那個白胡子和尚反倒先離開了呀?”
客人還在呢,主人就先離屋了,這老頭可真不懂禮節規矩。
季璋聞言又坐回了蘇迨身邊,用帕子擦了擦蘇迨嘴邊的殘渣,将他小小的身子扳正,一絲不苟地細細打量着他。
瞧着他清醒乖巧的眼神,她情不自禁輕撫上他的頭,試探問道:“迨哥兒,你現在···還餓嗎?”
隻是不知是因知曉了他曾是長頭的緣故,季璋此刻竟覺手下不似之前飽滿,仿佛他的身體内當真住着一隻頭頂長角的怪物。
蘇迨回望着季璋,瞳孔卻失焦讓餘光落在了桌上被她搶走的那半塊青團上,随後搖搖頭,堅定道:“不餓了。”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娘親想聽什麼。
季璋怎會察覺不到他飄忽的眼神,心驟然一緊,摸頭的手順勢下滑一把将蘇迨攬入懷中,
“迨哥兒,無論是何答案,娘親都不會責怪你的。”不知不覺間,聲音已然染上幾分哭意。
“娘親,孩兒會一直陪着您的。”懵懂的蘇迨不知發生了何事,卻敏銳地在季璋身上捕捉到了與往日不同的異樣情愫,出聲安慰道。
三歲的小孩不知事出緣由,卻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
蘇迨垂在身側放松的手蓦然捏緊,往自己為了來天竺寺特地裁制的新衣裳上蹭了蹭,奈何手上黏糊糊的油膩污漬好像蹭不掉,他隻能放棄回抱住娘親的想法。
倏然,季璋耳周傳來一陣毛剌紮耳的不适感,以及沉甸甸仿佛要将她撞倒的重量。
感受到蘇迨倚靠過來的腦袋,季璋的眼眶瞬間紅了,擰巴渙散的心也在這一刻瞬間凝聚,内心有了堅定的想法。
這孩子,她護定了。
季璋吸了吸鼻子,努力将自己外溢的脆弱盡數壓下,這才敢放開蘇迨,堅定地握緊他的小手,“那咱們就回家,不待在這兒了。”
将母子二人互動盡數收入眼裡的蘇轼卻一夫當關,攔住了母子二人,
“閏之,此事關乎迨哥兒的性命。迨哥兒的反應,你也瞧見了······咱們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蘇迨雖然親口說不餓,但小家夥明目張膽的小動作,他不相信閏之沒有看出來。
季璋将蘇迨往自己身後拉,護犢子般嗆聲道:“那你也瞧見了,迨哥兒不用落發出家,不用孤身一人留在這寺廟内,我也能讓他不吃。”
“那你能守着他,讓他一生控制口腹之欲嗎?”蘇轼道。
“怎麼不能?”
情緒上頭,季璋下意識加大音量,卻又怕吓着蘇迨,頓了頓稍作調整後,以正常的音量繼續說道:
“你我皆是人,難不成你還當真相信那秃驢所言的荒唐話,迨哥兒生來體内就有一隻兕嗎?”
學過高中生物的季璋本就不信辯才那套裝神弄鬼的說辭,對蘇轼的阻攔話術更是不屑一顧。
“閏之,我知道你心疼迨哥兒。可你别忘了,咱們還有過哥兒。你要棄尚在襁褓的過哥兒于不顧嗎?”蘇轼試圖以情說服道。
且不說任采蓮這般年紀還能管家幾年,單就還有不足一歲的蘇過,便不可能讓季璋全心全意照顧蘇迨一人。
“不是有餘乳娘嗎?”花錢請來的丫頭婆子,不正好派上用場了嗎。
“閏之,邁哥兒年幼經曆喪母之痛是我之過。可過哥兒與邁哥兒不同,你當真要讓過哥兒也承受此苦嗎?”
“那又如何?”瞧着一心為孩子擔憂的蘇轼,季璋隻覺格外諷刺。他這個父親早出晚歸,休沐之日不見人影乃是家常便飯。
父親之職沒有盡,如今一出事倒是将自個放在道德高處,居高臨下對她審判起來了。
甚至還想用蘇過,這個讓原主受盡折磨的孩子,讓季璋屈服。
“閏之,莫要任性妄為。”蘇轼見其油鹽不進,妥協般歎氣道。
見蘇轼無讓步之意,季璋回身将蘇迨抱起,執意往外走去,“通判大人若是識趣些便主動讓開,民婦隻請通判大人莫攔了民婦的路。”
“民婦?···閏之,你叫我什麼?”蘇轼皺眉喃喃道,腳下卻如生根般紋絲不動。
成親幾載,再加上他與她還未成親之前的幾載時光,蘇轼也從未聽閏之叫得如此生疏過。
季璋一手抱着蘇迨,一手将蘇迨的腦袋摁在自己肩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您說呢?”
兩人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再次降到冰點。
蘇轼隻覺一股無力感順着四肢百骸蔓延,逐漸爬上心頭。但信服辯才的他卻仍不松口,繼續說服道:
“閏之,辯才法師是杭州城有名的妙手,讓不少人脫離了疾患的折磨。他都這般說了,迨哥兒這病想必是隻有這唯一的法子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