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你去···”季璋出聲,正欲吩咐劉大去保護朝雲。不料下一刻眼前的畫面,直接讓她将剩下的話都咽回了肚子。
衣冠整潔的朝雲伸手與那髒兮兮的乞丐婦人抱在了一起。那婦人也是個識趣的,知曉自己手髒,隻是虛抱着朝雲。
方才蠢蠢欲動的小乞丐也失去攻擊性,乖順地站在一旁,似是緩解尴尬般不斷伸手撥弄着自己的雞窩頭。
“大娘子,您說什麼?”劉大追問道,生怕自己聽漏了吩咐。
季璋松了口氣,“沒什麼,安心呆着。”
這老弱病殘皆占的乞丐三人,季璋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可謂是這片區域的“丐幫三惡霸”。
他們不似其他随意聚在一起的乞丐,應該是有組織、有謀劃的一家人。
每次有好心人施舍其他乞丐,前有這個小娃出來哭喊吸引注意,後有缺腿老丈出來假意訓斥賣慘,暗處還有不動聲色将其他乞丐擠走的婦人。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硬生生将其他乞丐的活路給斷了。
不僅如此,這三人對好心人也下死手。隻要有施舍的心,身上的錢沒掏幹淨是走不了的,本地人皆稱其為“鬼見愁”。
奈何這片區域外地往來之人偏多,本地人不上當,總有外地人被坑。這三人就這樣,以乞讨為生活了下來。
沒想到,這三人在朝雲面前卻如此乖順,其中定有隐情。
果不其然,須臾之後,隻見朝雲又拎着沉甸甸的荷包回來,“大娘子,一共給了他們九文錢,一人三文。”
一個蒸餅一文,三文恰好是一人一天的飯錢。
“你與他們三人認識?”季璋掂了掂無甚變化的荷包,便知她沒有說謊。
“大娘子···您都瞧見了?”朝雲目光閃爍,相較于之前的小白花喊冤戲碼,這次的遮掩說謊技巧好似又退步了許多。
見季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朝雲心虛般垂下眼眸,似是不願面對這一事實。車廂内再次安靜下來,朝雲的頭未擡起,季璋的視線也仍未收回。
朝雲不可能垂頭一輩子,良久之後還是率先敗下陣來,松了口,“這三人,我在望湖樓時便認識了。”
“望湖樓時常有剩飯剩菜,倒了也是浪費。我見他們可憐,偶爾會讓後廚給他們留些飯菜···這樣一來二去,便熟悉了。”朝雲的頭越說越低。
因為此事,老鸨沒少罵她。不外乎是什麼掉價有失身份,讓人瞧不起,所以她對這段旁人不看好的關系有了羞恥之心。
“日後,你就留在我身邊罷。”面對這一句帶過的解釋,季璋并未追究,反而伸手勾着她的下巴,順勢擡起她的頭。
朝雲被迫與季璋對視。瞧着對方眼中的贊許,她這才反應過來——這才是真正地允諾。
那麼···剛剛那番,是考驗?
“是。”季璋的手移走,朝雲方才擡起的頭又垂下了,叫人看不清其眼底的變化。發涼的後背,卻暴露了她内心真實的想法。
許久未見,她愈發猜不透季璋了;亦或者說,眼下這般喜怒無常的,才是真正的蘇大娘子。
季璋睨眼打量着朝雲,瞧着她不似之前浮于表面的喜悅,隻覺還是單純的二寶可愛些。
出家人總是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樣,辯才這個住持在這方面更是登峰造極。
那日的最後一個問題,他什麼也沒有說,反倒是問她,“蘇大娘子,你覺得誰該去行善,替竺僧分擔這份佛緣呢?”
季璋不覺得誰應該去,三人都去最為穩妥。
蘇轼前腳修完西湖六井,後腳又去處理常、潤二州旱災饑荒。雖說在感情上他無恥了些,但為官辦事上他确實無可挑剔,這善自然也積攢了。
至于她與朝雲,她知曉一切自然願意去做,唯一可能失敗的點便是朝雲。
好在這次試探的結果是可觀的,她本性并不壞且有心去幫助他人。
“劉大,走吧。”
劉大一愣,憨憨問道:“娘子,咱們是回府嗎?”
季璋輕笑道:“今日可是中秋,當然得提前去酒樓占個好座兒賞月了。”
“是。”劉大甩動皮鞭輕輕抽在馬兒的臀部,馬車慢悠悠朝着背馳蘇府的方向駛去。
*
白日雖晴,架不過夜晚有雲。在層層雲霧的遮掩下,若隐若現的玉盤竟還沒有十三那晚的透亮。
不過今日大批上新酒的酒肆腳店,卻是往日無法比拟的熱鬧。
家家皆豎起雕繪有花頭的旗杆,支起寫有“醉仙”字樣的錦旗,勾得大家争先購買,好似都要來品鑒品鑒這能喝成“醉仙”的美酒究竟是何滋味。
達官貴人在裝飾精美的台榭中酌酒高歌,貧民百姓也在酒樓小攤中把酒言歡。
相比于現代中秋必不可少的月餅,酒反倒成了北宋中秋的主角,月團變成了可有可無的零嘴。
蘇邁尋同窗去了,季璋也來湊湊熱鬧。不過她沒有去無名書肆,反而是借着朝雲以及某人的名頭,去了望湖樓。她也想來瞧瞧,這望湖樓究竟有什麼好的。
倒影着黑夜的西湖猶如一池剛剛涮過毛筆的洗墨水,與黑夜本身融為一體,在天地之間鋪開一卷無邊的黑底畫卷。
可惜這麼大的畫紙,唯有靠近岸邊的水域中,才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羊皮小水燈,白白浪費了這天然的畫卷。
“這西湖之上,原本就是什麼也沒有的嗎?”季璋瞧着空蕩蕩的西湖,隻覺少了些什麼。
“向來如此。”自打她被賣到望湖樓以來,這片湖就一直是這副模樣,并未有過多的人工改造。
朝雲站在季璋身後,眺望的視線回落,從往日天天見的西湖上回移到眼前人身上,“娘子覺得應該有什麼?”
應該有三潭印月,還應該有條長堤叫蘇···
季璋腦子倏然活絡起來,曾經走馬觀花參觀時講解員被吵鬧聲淹沒的聲音此刻蓦然鮮明起來——蘇堤的這個蘇,是蘇轼的蘇。
“沒什麼。隻是這麼大片湖,空蕩蕩的着實有些浪費。”
面對這片養育自己的湖水,朝雲不由得贊同道:“這湖水草遍生,淤積嚴重,行船都十分困難。百姓們也隻敢在岸邊種些菱角,着實是可惜了。”
季璋知道日後的西湖并非如此模樣,可她也不好開口。
季璋收回視線,順勢扯開了話題,“劉大不是去接二寶了嗎,怎地這人還沒來?”
“咚咚咚!”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踩着季璋的話音出現。
瞧這力道,應該是劉大。
朝雲一邊朝門走去,一邊打趣道:“還得是娘子念着。剛剛想着,這人不就···”
劉大還未進屋,焦急的聲音卻已然順着門縫傳入屋内,“大娘子,不好了!寶姑娘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