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目的已成,午膳過後,衆人遂散。
回府馬車上。
厚重的羊氈車簾将前室的靈素與朝雲,與後面車廂内的季璋與蘇轼,徹底分離成兩個互不幹擾的獨立空間。
密閉車廂内的空氣幾近凝滞,緩慢地發酵升溫,提供着無限的暖意。原本捧個暖手爐覺得正好的季璋,眼下反生燥熱,隻覺心裡悶得慌。
她伸手掀開了一條小縫,将刺骨寒風放了些進來。冷風拼命吸收着車廂内的熱氣,周遭溫度下降,季璋這才舒服了些。
瞥見細縫之外若隐若現的精緻衣擺,季璋蓦然想起自己有話要同蘇轼講,
“日後莫要太招搖,今日都引起趙大娘子的懷疑了。”
“閏之你說什麼?”蘇轼從劉庭式給的密州彙總中擡頭,分神問道。
季璋耐心解釋道:“朝雲今日身上的料子有些招搖,不合女使身份。若是讓有心之人借題發揮就得不償失了,日後還是注意些。”
方才陶柳提出有兩個蘇大娘子時,她還高興任采蓮的栽培初見成效,朝雲也有了當家主母的風範。
然而,她對朝雲的厭惡卻一棒子敲醒了季璋——在其位謀其事,不可操之過急。否則不僅會壞了朝雲的名聲,還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眼下她與蘇轼還是暫時綁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來密州已經是明升暗降了,她可不想再發生雪上加霜的壞事。
“招搖?那日後就莫穿了。”
蘇轼沉思片刻,似是沒想起朝雲今日穿的是什麼,敷衍吐出幾個字後又埋下了頭。緊鎖的眉頭卻如刻在臉上般,再未下來過。
“後宅之事,閏之你這個主母瞧着便行,不必事事過問我。”
季璋知道外面之人聽得見,将話說得更明白些,
“杭羅是個好物件,在家穿穿就行。幸好這是杭州特有的布料,我今日還有理由胡謅遮掩。若是再出格些,我今兒還真不知道怎麼圓。”
話音未落,她便将羊氈車簾放下了,車廂内又恢複到了隻有二人的獨立空間。
蘇轼兀然出聲,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解釋道:“那杭羅,不是我給她買的。”
“···劉通判與你說了什麼嗎?從方才就見你這眉頭沒松開過。”面對這毫無征兆地示好,季璋生硬地扯開話題。
她不關心是不是他買的,她隻是想提醒二人日後莫太招搖,免得牽連到她。
蘇轼毫無防備地将手中那疊紙遞給她,恨鐵不成鋼地吐槽道:
“密州這情形,比之前錢塘浮雲嶺的情況更糟。連年蝗蟲,居然還有官員遮掩,将其稱為‘上天派來為民除害的益蟲’。真是為了所謂的‘功績’,為了應付上面的人,什麼鬼話都說得出!”
沒雨成旱,下雨成洪;好不容易守着一茬莊稼成熟,前得防着盜匪,後得防着不知何時會飛來的蝗蟲。
就算是千辛萬苦存下些,又得上交大部分給官府,最後所剩無幾的部分才是百姓自己的。
光是瞧着白紙黑字的描述,季璋已然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
這何止是被貶,簡直就是被推進了火坑。
她倏然覺得自己在密州開飯館是攢不了錢了,直接改行種田算了。
“你打算如何做?”季璋問道。
“自古以來皆道,除外必先攘内。密州的一切不幸,皆源于幹旱。”
蘇轼條理清晰分析道:“不過如今正值寒冬,密州本就雨少。密州的這個‘内’,暫時是解決不了了。所以我打算先派人剿匪,先讓百姓們安穩過個好年。”
季璋卻認為此舉欠考慮,問道:“如今正值年關,你一來就大動幹戈,不怕底下那群将蝗蟲視為‘天兵’的廢物們反抗罷工嗎?”
雖說密州太守是密州的一把手,但若成了光杆司令,日後才真成了一把手了——隻有自己一人做事的一雙手。
瞧着滿心滿意為自己着想的妻子,蘇轼緊擰的眉頭蓦然松開,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閏之,你不會真以為我北上一路以來四處逗留,隻是為了遊玩吧?”
早在到密州之前,《論河北京東盜賊狀》的折子就已經呈上去了。
“你一早就安排好了?”季璋不可置信道。她手下一愣,手中信紙“嘩啦”一聲瞬間散落一地。
如此缜密的手段,季璋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認知過于片面了,片面到隻局限在他拎不清與原主的感情。
蘇轼點頭,俯身将劉庭式給的資料一張一張拾起疊好,
“算算日子,上面的人應該已經收到了我遞的折子,也該派人過來剿匪了。這個壞人,輪不到我來做。”
說不準,他還能借此機會成為為下屬排憂解難的“好人”。
“你既已對密州的情況了如指掌,還要這些資料作甚?”瞧着他手中事無巨細的密州資料,季璋此刻竟覺得有些多餘。
屆時上面的人一來,不管有沒有這些表面功夫,下面的人也不得不從。
蘇轼慢悠悠道:“通判是一州的二把手,更是我的左膀右臂,總得試試他的态度。”劉庭式比他更熟悉密州,他若與自己一條心,自然是再好不過。
萬幸,劉庭式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這份與蘇轼自己沿路所了解得相差無幾的資料,便是他對密州百姓的态度,更是他對蘇轼的期望。
“對了。”
蘇轼猛然想起他們此行的目的,問道:“玳兒一事,談得如何了?”
劉庭式,是個好的。若後宅主母人也不錯,他完全放心将人交給劉家。
“沒有談。”季璋言簡意赅将自己在後院的所見所聞告訴了蘇轼。
蘇轼聞言,也道:“确實沒有談得必要。回去問問玳兒的意願,擇日就定下吧。”
府内隻有一主母,并無其他小妾作妖。劉庭式瞧着又是一寵妻奴,玳兒過去是陪方娘子的,這地位可謂是劉府心尖兒上的心尖兒,怎麼也吃不了苦。
家事解決,公事瞬間又占滿了他的心頭。
閉目養神的蘇轼倏然又道:“趁還未過年,我這段時日得再去密州周遭考察考察,瞧瞧有沒有能當下解決的民生問題。閏之,你與劉家商議選好日子後,提前知會我一聲。”